第六章(3 / 3)

馮家昌又是一驚,說:“為啥?”

李冬冬沒好氣地說:“你沒聽書上說嗎,懷孕期間,人家的胎教是音樂。是肖邦,是莫紮特!你兒子呢,聽的是呼嚕加麥秸垛!……”

馮家昌悶了片刻,說:“行啊,怎麼都行。”說著,他扭身進了洗漱間。

在洗漱間裏,馮家昌對著鏡子用力地拍了拍臉,對自己說:不管怎麼說,出了門,你還得笑,你還得打起精神來。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戰鬥。

六、人也是植物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機緣呢?

劉漢香沒有想到她會碰上老梅。在這個城市裏,除了那個“他”,劉漢香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就像是把一個河溝裏的小魚兒扔進了大海,在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會碰到什麼……結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這個老梅大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瘦瘦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發了白的藍帽子,穿著一身很舊的中山服,兩隻胳膊上還綴著毛藍布做的袖頭。他慢吞吞地走在園藝場的林子裏,每當他走過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會停下身子,喃喃地對樹說:“你好啊,兄弟。你好。”接著,當他走到一棵小樹前的時候,他會拍拍那樹,親昵地說:“你好啊,年輕人,你好。”而後,他會不時地揚一揚頭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樹打招呼……那神態實在是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劉漢香就是在園藝場的林子裏遇到他的。她在這座城市裏整整遊蕩了一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幾乎是因了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陰差陽錯的,使她順著馬路一步步地走進了這個設在郊區的林科所……等她方便過了之後,她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地上落滿黃葉的園藝場。她在一棵銀杏樹下久久地佇立著……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說:“孩子,你怎麼這麼憂傷呢?”

驀地,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她竟然一下子撲在了老人的懷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老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跟樹說說話。人都有煩心的時候,煩了,就跟樹說一說。樹也有心,樹比人好。”

哭了一陣,心裏好受些了,劉漢香說:“我要變成一棵樹就好了。”

老梅說:“你變不成樹。樹從不流淚,你見過樹流淚嗎?”

劉漢香說:“樹不是人種的嗎?”

老梅說:“最早的時候,樹不是人種的,樹是大自然的饋贈。人一代代地砍樹,所以上天才罰人種樹,人離不開樹。”

劉漢香就問:“老伯,你,你是幹什麼的?”

老梅說:“我嘛,我就是一個種樹的。”

此後,使劉漢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麼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貼骨貼肉的近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僅僅是一麵之交,又怎麼會一下子融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而且,她這樣一個單身的姑娘,麵對一個老男人,怎麼就敢在這個林科所住下來了……說起來,這真像夢裏一樣。也許,他們兩人都需要一個對話者,一個不知根底也不用著意防範什麼的對話者。

也是住下之後她才知道,老梅曾經是這個林科所的所長。老梅在園藝場後麵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擺滿了栽種在盆子裏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裏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態,一處一處都曲曲虯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微縮了的小型植物園。

當劉漢香呆呆地看著院中的這一切的時候,老梅卻淡淡地說:“不用看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

劉漢香說:“錯誤?”

“是,錯誤。”接著,他說,“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

聽了這話之後,再看那一處處盆景,劉漢香就覺得這院子裏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沒人管理了,長荒了,的確是有些廢園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個個造型都是很奇特的,怎麼會是錯誤呢?不過,這老頭說話的語氣,倒是讓她覺得親切。他居然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老人,還是林科所的所長,他竟然會擀麵條!這頓午飯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讓她插手,自己親自下廚房和的麵,擀的麵條。當劉漢香要去幫他的時候,老人說:“和麵、擀麵、切麵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剝奪我的幸福好不好?”

聽他這麼一說,劉漢香不由得笑了。

老人的刀功很好,麵切得很細。沒用多少時間,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麵就端上來了,上邊漂著一層油浸的蔥花。也許是餓了,劉漢香吃得很香。吃飯的時候,老人告訴她說:“孩子,我看你是個善良的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從眼睛裏是可以看出來的,可你心裏有傷。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留下吧,在這兒多住幾天。況且,你跟我這個老頭挺投緣的。咱們也可以說說話。”接著,老人又說:“話是有毒的。有時候,聲音就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它會傷人。特別是藏在心底裏的話,熟人是不能說的。你給熟人說了,會惹很多麻煩;所以,隻能給生人說。其實,所謂的陌生,隻是一種距離,就像是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雙方不在一個空間裏存活,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就不會受到傷害。”

不知為什麼,劉漢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頭。這老頭說話怪怪的,可他睿智,曠達。也許是長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話語裏含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飄逸!同時,她也看出來了,家裏就他一個人,挺孤的。

在林科所的這些日子裏,黑夜是長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話語組成的,從心底裏流出來的話語成了夜的眼,一顆心看著另一顆心,一脈一脈地流動著,顯得平和,達觀,濕潤。當往事進入回憶的時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禿了的刀子,已沒有了傷人的殺氣,是鈍出來的寬厚。不知怎的,這心一下子就鬆下來了。話是開心的鎖,兩個陌生人圍坐在炭火前,開始了心與心的靠近。劉漢香自然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老人,就像是一個孩子麵對陌生而又睿智的父親;老人呢,更是敞開心扉,把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兒地端出來了……

老人說:“平心而論,早年,我們都是有理想的人。說起來,我也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解放後才上的大學。那時候大學生還很少,物以稀為貴,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吧。我是學林業的,一九五七年大學畢業。一個學林業的,本是種樹的料,可我畢業之後並沒有去種樹,你猜我幹什麼?砍樹,一畢業就去砍樹。我一九五七年畢業,一九五八年剛好趕上‘大躍進’,全民大煉鋼鐵,那時候的口號是‘千軍萬馬齊上陣,一天等於二十年,趕英超美’!於是我就跟著去砍樹了。我整整砍了一年的樹,那時候人就像螞蟻一樣黑壓壓地撲進林子裏,砍光了一個山頭!由於我表現好,還發明了一種叫做‘順山倒砍樹法’,一下子把自己‘砍’成了一個模範人物,入了黨提了幹,成了一個積極分子了。這些話,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說的。說它幹什麼?說出來挺丟人的。其實,說白了,人也是植物。每個地域都有它特殊的植物和草木,那是由氣候和環境造成的。人的成長也是由氣候來決定的。我所說的氣候,是精神方麵的,指的是時代的風尚。什麼樣的時代風尚,產生什麼樣的精神氣候,什麼樣的精神氣候,造就什麼樣的人物。開初的時候,我也是想一心一意報效國家的,可沒想到,我成了一個砍樹的人……你要說發瘋,也不是一個人的問題,隻能說老老少少都瘋了,為了煉鋼,為了趕英超美,就我所在的那個地區,所有的樹都砍光了,砍得一棵不剩,這能是哪一個人的問題嗎?”

接著,老人說:“我這個人是辦過一些壞事的。所謂的好事壞事,也是過後才看清的。當時並不那樣想,當時認為是‘挽救’……就是砍樹那年,我當過一陣子青年突擊隊隊長。記得是一天傍晚,收工的時候,我把所有的隊員集合在一起,開始點名。那時候是軍事化管理,上工下工都要點名,結果發現少了兩個人,一個是張秋雁,一個是王心平。秋雁是女的,王心平是男的,他們都是我的大學同學。那時候我年輕氣盛,也認為自己‘為人正直’,就下令全體隊員去找……結果一找就找到了,兩人正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邊抱著親嘴呢。往下就不用說了,當晚就開了他們兩人的批鬥會,這個批鬥會是我主持召開的,讓他們兩人站在會場的中央,整整批了他們大半夜……那晚批鬥會的口號就是兩個字:無恥。那時候,不光我一個人覺得他們無恥,可以說,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很無恥。大家把他們兩人圍在中間,那時候開鬥爭會叫做‘過籮’,就是一群人圍著,你從這邊把他推過來,我從那邊把她搡過去……後來,天亮的時候,張秋雁就不見了,於是就再發動人去找,結果是她掛在了一棵樹上!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樹,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裏一片驚恐……那個王心平,是個六百度的近視眼,後來補上了一頂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時候,他哭著說,我要早知道,就不親那個嘴了,就那一口,這十六年學白上了,我是戴‘帽兒’( 右派帽子 )歸呀!現在想來,不就是談個戀愛嗎,值得這樣?我要說的是,當一個民族都發燒的時候,潑上一盆兩盆涼水是不起作用的,認識也是要有過程的。那是一個提倡鬥爭的年月,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參加鬥爭的,不是鬥爭者,就是被鬥者,沒有例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氣候。在這樣的氣候裏,你要進步,隻有鬥爭。你想,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學,吃的是助學金,我是一定要進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就事事衝在前頭,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氣候裏的活躍分子……”

老人說:“後來我一直都是積極分子。我是個不甘落後的人,事事都要搶在前邊。所以,在那些年月裏,有那麼一段,我是很紅的。我辦的第二件壞事,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貼了一張大字報。那時候大字報鋪天蓋地,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字報的海洋,人人都貼大字報……不料,就是這張大字報惹出了事端。一個對我最賞識的老領導,在我貼了這張大字報之後,跳樓自殺了!當然,在那個時候,一個‘走資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時候叫做死有餘辜,也沒人說什麼,可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實,我那張大字報也沒揭發什麼,就寫了一件小事,寫他吃蒸饃剝皮……說實話,在我心裏,也還有保護他的意思,因為別人寫的問題比我寫的嚴重得多,那時候寫什麼的都有,有寫他是曆史反革命的,有寫他是國民黨特務的,有寫他亂搞男女關係的……多了。我也就寫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問題。我是在鄉下長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饃剝皮,我真的非常吃驚。他是一個九級幹部,資格很老,可他吃蒸饃剝皮,這也是事實。可就算是吃蒸饃剝皮,也罪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麼死了,當天晚上,他從被關的那棟樓房的窗戶裏跳了出去。那座樓是學院的標誌性建築,還是在他的主持下蓋的,剛蓋好,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那樓一共七層,他從最高處跳下來,就摔在樓前的水泥地上……我想,這是餓人與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個包子的時候,他都不飽,到了第九個包子,他飽了。也許,是我讓他傷心了。別人貼大字報,貼就貼了,無論說什麼他都還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養的,連我也貼了他的大字報,他就徹底絕望了。‘文革’後期,他家裏的人到處告狀,說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為這件事被審查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我一直不服。現在想來,我的確是有責任的。也許,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而後,他用火鉗子撥了撥土盆裏的炭火,接著說:“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著。後來,我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就下放到這個林科所來了。那時候,我已不願再跟人打交道了,於是,我選擇了樹。我本來就是學林業的,可二十五年之後,我才找到了樹。就在我找到樹之後,我又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老人說:“來到林科所之後,離開了原有生活軌道,我就像是一條魚被人甩在了幹岸上,有很長時間不適應。生活是有慣性的,在鬥爭的環境裏泡得久了,猛一下來到這麼一個清靜之地,當我重新麵對樹的時候,真的不太適應。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想清楚,我還留戀什麼官位,不是的。那時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可是,人就像火車一樣,你一直朝著一個方向開,而後突然刹車,那巨大的慣性仍然會帶著你往前衝,它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就是慣性。你已經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那也是離開鬥爭之後,鬥爭的信號仍然在腦海裏起作用的結果。不與人鬥,就與樹鬥。要是說得更難聽一點,不讓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樹。那時候,我利用當所長的便利條件,讓人從山裏挖了一些樹根,搞了一院子盆景,當那些樹長出枝條的時候,我就用鐵絲把它們一道道地捆綁起來,壓彎弄曲,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人為地搞成各種各樣的造型……開初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就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看著這滿院的‘扭曲’,那折、那彎、那捆、那綁,全、全都是病態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長狀態,那是一個一個的痛苦哇!樹就是這樣長的嗎?……”

老人說:“後來,當我檢索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身上是有‘窮氣’的,那個‘窮’字一直伴隨著我。人一窮,誌必短。那所謂的‘進步’,隻是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圖謀罷了。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氣候決定導向的。在你麵前,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要說的是,我一直是一個跟著潮流走的人。從大時間的概念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這些年,一個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經過一些反複,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況且,還有思維的慣性,那慣性也是很可怕的……當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鬥了很多年,鬥得很辛苦,也很虔誠。那時候,就在家裏,我們倆對著主席像辯論,你一派,我一派,兩種觀點進行辯論,而後是互相揭發,老天,揭著揭著就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那會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比著背語錄,你背一條,我背一條,背著背著,一激動就背錯了,錯了就對著主席像請罪,一次次地鞠躬、請罪。在那些日子裏,她幾乎天天讓我請罪……互相之間已沒有了愛,隻有恨。而後,我們就分手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現在想來,那所謂的‘家庭革命’是多麼滑稽,又是多麼的可怕!在那個年代裏,人們都渴望純粹,可純粹的結果卻走向了極端。真是不敢想啊!……”

老人說:“現在,時代的氣候變了,人也會跟著變。我成了一個種樹的人,我喜歡樹,樹就是我的親人。那時候我們有那麼多的理論,現在想來,吃飽飯,過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論。”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語氣說:“孩子,種樹吧。樹是人類的天然庇護。你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樹,會是什麼樣子?樹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類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惟一可以給人類帶來好處,而無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種樹,就來找我,找我吧。”

劉漢香默默地望著老人,說:“樹?”

老人肯定地說:“樹。”

劉漢香像自言自語地說:“樹能給人什麼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說:“樹能給人什麼?我告訴你—— 一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樹是生命之源!”這時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兩盞燈!他喃喃地說:“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聽我給你講講樹吧。你想聽嗎?你願不願聽?你不怕我嘮叨吧?樹……”

劉漢香被打動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緊接著,她說:“老伯,我有一個條件,你能答應嗎?”

老梅說:“你說,你說。”

劉漢香說:“我想當你的學生,在這裏跟你學一年,就學植物,學種樹,可以嗎?”

老梅望著她,說:“一年?”

劉漢香說:“一年。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打掃衛生……這就算是我交的學費,成嗎?”

老梅沉吟片刻,說:“還要加上一條。”

劉漢香望著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說吧,隻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說:“——聽我嘮叨,你還不能煩!”

劉漢香笑了,說:“成。”

老梅說:“那就一言為定?”

劉漢香說:“一言為定。”

七、一把笤帚的力量

馮家昌病了。

這麼多年來,馮家昌從沒請過一天假,也沒敢害過一次病( 農家子弟,正是“進步”的時候,害不起病啊 ),就是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可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覺得他應該“病”一下。

這病也不完全是裝的,他確實是有些心力交瘁!近段日子以來,他幾乎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常常是瞪著兩眼直到天明。是啊,漏洞總算堵上了,還會出什麼問題呢?他分析來分析去,為了那個職位……心焦啊!

他知道老侯還在活動,老侯一直沒有停止活動!

這一次,老侯把他的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他幾乎天天晚上往一、二、三號首長家跑,不斷地施展他那“打耳”的絕技。更為要緊的是,突然有一天,四號首長家來了一位小保姆,那小保姆是個四川姑娘,這姑娘長得很秀氣,兩個大眼忽靈靈的,很討人喜歡,首長的夫人特別滿意。不用說,這一定是老侯推薦的。還有消息說,那其實是老侯四川老家的一個表妹!據說,就在前天晚上,已退居二線的趙副政委去了五號首長的家,老頭是拄著拐杖去的。在更早的一些年份裏,五號首長曾是趙副政委的老部下。可以想象,老上級屈尊去看昔日的下屬,那一定是遊說什麼去了。於是,就有風聲傳出來了,說政委說了,這麼多年了,猴子也該動一動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馮家昌能不急嗎?!

馮家昌也不是沒有行動,隻不過,他行動的方式跟老侯不同罷了。他是把事情分做三步走的。首先,他跟遠在京城的老首長寫了一封信,詳細彙報了自己的工作情況。這樣的信,他原打算寫三封,就是說先投石問路,繼而是交“心”,接著再談自己的問題,期望他能在最關緊的時刻打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打早了不行,打晚了也不行……可是,就在他剛要寫第三封信的時候,老首長突然患病住進了醫院。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事情就沒法再提了。馮家昌心裏清楚,一個重要的砝碼,就這麼失去了。他心裏不由得暗暗地埋怨說,老首長啊,你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采取的第二步行動,是主動湊上去給動員處幫忙。動員處的小馬,馬幹事,人是很靈的,就是筆頭子差了一點,他說他啥都不怕,就怕寫材料。過去,每逢寫“材料”的時候,小馬總是讓他幫忙看一下,提提意見什麼的。可這一次,時逢年底,動員處要寫總結的時候,他就湊上去了,很主動地去給小馬幫忙。而且,還不辭勞苦地幫他跟各縣的武裝部打電話,統計數字……小馬對此很感激,還專門要請他吃飯。可是,小馬並不清楚,他這樣做是另有用意的。趁著給小馬幫忙的機會,他詳細了解了動員處曆年的工作情況。而後,他一連熬了幾個晚上,嘔心瀝血,終於寫出了一篇題為《 動員工作的新思路 》的文章。此文他一共打印了四份。一份直送軍直係統的《內部通訊》,另外三份通過機要處的小郭送給了一、二、三號首長……為了不漏一點風聲,他先是以李冬冬的名義,給打字員小黃送了一套進口的化妝品;接著,給機要員小郭塞了一條三五煙;而後,又托人給《內部通訊 》的編輯老戴捎去了一幅名畫。老戴這人不吸煙不喝酒,酷愛收藏字畫( 這幅名畫是從李冬冬父親那裏要來的 ),條件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近期刊登出來。在電話上,他對老戴說:“戴主任,那個那個那個,收到了嗎?噢,那就好。真跡,絕對是真跡!……戴主任啊,托你那件事,十萬火急!拜托了,拜托拜托……”待這篇文章登出之後,可以說墨汁未幹,馮家昌就以航空郵件的方式,快速地寄給了李冬冬在大軍區的一個叔叔,期望他能在最佳時機( 既早不得,也不能太晚 ),以簡報的形式批轉下來——他知道,由上邊批轉下來的簡報,首長們是都要看的!

馮家昌采取的第三步行動,就有些卑劣的成分了。他本來不想這樣做,也曾經猶豫再三,可他實在是太想得到這個職位了!於是,他孤注一擲,背著李冬冬,硬著頭皮去找了他的嶽父。李冬冬的父親是一個外表沉悶而內心卻極為豐富的人。像他這樣做了幾十年官的老知識分子,在感情上,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糾葛的……前些日子,一個偶然的機會,馮家昌撞見了嶽父的又一個秘密。就此,他判斷,嶽父與那個人已早不來往了。所以,馮家昌存心要利用的,正是這一點。

那天下午,在李慎言的辦公室裏,馮家昌站在那裏恭恭敬敬地說:“爸,有件事,我得給你說一下。”李慎言坐在一張皮轉椅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說:“啊?——噢。說吧。”這時候,馮家昌停頓了一下,像是有難言之隱似的,吸了口氣,說:“有個叫嚴麗麗的女子,她找了我一趟。她說,她說她認識你……”李慎言拿起一份文件看了兩眼,而後,隨手在“同意”二字上畫了一個不太圓的圈兒,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片刻,他又拿起一張報紙,就那麼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麵;接著,端起茶杯,吹了一下漂浮在上邊的茶葉,抿了那麼兩口,突然說:“你過來。”馮家昌怔了一下,忙走上前去,站在了辦公桌的旁邊。李慎言指著報紙說:“這上邊有個字,你認得嗎?”馮家昌湊上去看了看,他本想說不認識,本想“虛心”地請教一下,可那個字也太簡單了,那是個“妙”字……馮家昌不好說什麼了,就吞吞吐吐、虛虛實實地說:“——妙?”李慎言“噢”了一聲,又說:“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嗎?”這麼一問,馮家昌倒真是被問住了,什麼是“妙”?他還從來沒想過。他探身看著那個字,心裏暗暗揣摸,此時此刻,這個老嶽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時,李慎言輕輕地“哼”了一聲,說:“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從聲音上說,它是春天的意思——叫春嘛。從字麵上說,它是少女的意思——妙不可言哉——少女是也。”

話說到這裏,馮家昌就不得不佩服了。他想,薑還是老的辣呀。什麼叫大器?這就是大器。什麼叫涵養?這就是涵養。什麼叫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這就是呀!往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竟有了一腳踩在棉花包上的感覺。

這時候,李慎言站起身來,順勢抿了一下頭發,就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起步來……而後,他突然站住了,就那麼背著雙手,旁若無人地望著窗外。在馮家昌看來,仿佛有一世紀那麼久了,他才像蹦豆子似的,蹦出一句話來:“人生有七大妙處,你知道嗎?”

馮家昌覺得自己越來越小了,他頭上都有點冒汗了,喃喃地說:“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李慎言又蹦出一句話:“年輕,年輕哇。”

有那麼一會兒,馮家昌覺得自己這一趟實在是來錯了。嶽父站在眼前,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壓著他,壓得他一直喘不過氣來。他很想反擊一下,可他找不到力量……他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個闖進來又當場被人捉住的小偷!

李慎言根本不看他。自他進了辦公室之後,李慎言一次也沒有正眼看過他。就是偶爾瞥他一下,也是餘光。但是,在最後時刻,李慎言還是說話了。李慎言背對著他,沒頭沒腦地說:“……找你幹什麼?”

馮家昌急忙回道:“說一個兵。”

沉默。而後問:“誰要當兵?”

馮家昌說:“嚴麗麗的一個親戚。”

李慎言淡淡地說:“不就一個兵嘛,辦了就是了,找我幹什麼?!”

馮家昌不語。他想說,我有難度。他想說,我不在位上,辦不了……可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在某些場合,沉默也是藝術。兩人都不說話,就這麼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李慎言說:“你有什麼事,說吧。”

仿佛是特赦一般,馮家昌吞吞吐吐、急急忙忙地就把那件事說出來了……他期望他能給周主任打一個電話。雖然說是親戚,他要是親自打一個電話,那就不一樣了。

這時候,李慎言默默地搖搖頭,又搖了搖頭,說:“——冬冬這孩子,怎麼會看上你呢?你跟她不是一路人嘛。”

馮家昌像挨了一磚似的,可他一聲不吭。這時候,他才有些怕了,他怕萬一李慎言再去問那個嚴麗麗,他就……完了。雖然他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但是,萬一呢?就這麼想著,他頭上出汗了。可他知道,他得挺住,既然說了,就再也不能改口了。

這時候,李慎言突然正言厲色地說:“你以為我是一個狗苟蠅營的人嗎?”

馮家昌像個傻子似的,嚅嚅地站在那裏……

接著,李慎言緩聲說:“小道消息,不足為憑。人,還是要講品格的……你是有才的。但,不要去做狗苟蠅營的事情。”

到了最後,李慎言並沒有給他許什麼願。李慎言隻是擺了擺手,說:“你去吧。”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馮家昌心裏有些沮喪。他不知道他的這次“訛詐”是否成功,他也是點到為止,沒敢多說什麼。再說,他知道的事情也實在有限……可就感覺而言,他覺得,這個電話,他會打的。

過了沒幾天,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政治部的周主任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很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休息幾天吧。”

馮家昌剛要說什麼,可周主任揮了一下手,把他截住了。周主任說:“我批你三天假,回去休息吧。”

周主任是從不說廢話的。周主任這人心機很深,他這樣做,一定是有用意的。於是,他就“病”了,一“病”病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當他上班的時候,他的動員處處長已經批下了,正團職。

後來,機關裏有了一些傳聞,說是他的處長職位是“一泡熱尿”解決問題的!這有些滑稽,也有些嘲諷的意味。可是,這裏邊的確有必然中的偶然因素。過後他才知道,他“病”的那幾天,正是研究幹部的最關鍵時刻。據說,當研究到動員處的時候,他和侯參謀的情況被同時提出來了,兩邊的意見也幾乎是旗鼓相當,首長們各有各的看法,在工作上,馮家昌略強一些,這有上邊的“簡報”為證;可是,在感情上,他們則更傾向於用侯參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主持會議的(因一號首長外出)二號首長走出了會議室,到走廊的廁所裏撒了一泡尿。沒有想到,廁所裏髒兮兮的……髒得簡直無法下腳!於是,二號首長回到會議室後大發雷霆,說了很多氣話。就在這時,周主任說話了,他說:“我知道什麼原因了。”二號首長就追問說:“什麼原因?”周主任說:“馮家昌請病假了。”二號首長還是不明白,說:“這個、這個馮家昌……跟廁所有什麼關係?”周主任說:“多年以來,這個樓上的所有廁所、樓道,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天天如此……”有人就問:“誰?”周主任就說:“小馮,馮參謀。”一時,形勢急轉直下,會議室裏一片沉默。這個“多年以來”給領導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是呀,那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數年如一日,所有的樓道、廁所都是人家馮家昌打掃的!過去,首長們並不知道這些,可他們知道樓道和廁所裏總是幹幹淨淨的……現在,馮家昌突然“病”了,廁所的衛生問題就一下子凸現出來了。於是,主持會議的二號首長當場拍板,一錘定音!

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出人意料,幾乎可以說是四兩撥千斤!要細說起來,這裏邊藏有很高的智慧含量!在這件事情上,馮家昌知道,周主任功不可沒!可是,聽了這樣的結果,馮家昌心裏很酸,是酸到底了,他一下子就聞到了那麼多人的屁味!是啊,他數年如一日,打掃了那麼多年的衛生,卻是由於這一“病”、一“尿”才被發現的,他真想大哭一場!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最傷心的還是老侯。老侯真是傷透了心!老侯在一氣之下,竟然毀了他的打耳工具,立時就寫了要求轉業的報告……臨走之前,老侯把馮家昌約到了一個小飯館裏,含著淚說:“兄弟,我要走了,祝賀你呀!”

到了這個地步,勝負已見分曉。一時,馮家昌心裏也酸酸的。他端起酒杯,掏心窩子說:“老哥,感謝你多年的關照。是我對不起你,兄弟給你賠罪了!”

老侯說:“兄弟,話不能這樣說。人,都有私心。誰不想……哎,格老子的,不說了,喝酒。”

這時候,馮家昌哭了,他哭著說:“老哥,你多包涵吧。我兄弟五個,一個家族的使命都在我肩上扛著呢……”

老侯拍了拍他,說:“理解,我理解。格老子的,我也是農民的兒子呀……兄弟,開初的時候,為這個職位,我也傷過你呀……”

馮家昌就攔住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往下,兩人就一杯一杯地幹……待連喝了幾杯之後,老侯突然說:“兄弟啊,人生如棋局,人算不如天算哪。我給你透個實底吧。你千萬不要以為你的提拔是因為‘一泡尿’。你要是真這樣認為,你就大錯特錯了。”

聽老侯這麼一說,馮家昌怔住了。

老侯說:“其實,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這個會,主要是因為一號首長的工作變動帶來了一係列的變化。你知道,一號首長馬上就到年齡了,快退了。他本打算退到一個靠海的地方,於是就去找了一位同級首長,可那位首長當時沒有答應他。於是,一氣之下,他就直接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首長打了電話。就是這個電話,使整個事情起了一連串的變化。你知道嗎?二號首長並不是去撒尿,他突然離開會議室,是接電話去了。接了那個電話之後,事情才突然起變化的……老弟呀,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你坐的這個位置,就鐵定是我的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呀!”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確是讓人難以想象的。馮家昌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已經不願再給老侯多說什麼了,不管怎麼說,天也罷,地也罷,他總算得到了這個位置。至於過程,那的確不是他能左右的。

可平心而論,他知道,部隊是不會埋沒人才的。隻要你真有才,隻要你好好幹,該忍的忍住,早晚還是會受到重用的。再說了,憑他多年的體會,部隊的確是個大熔爐,部隊是鍛煉人的……當然,這些話,他不會對老侯說,就是說了,他也未必能聽進去。

往下,當務之急,他要謀劃的,就是老二、老三們的事了……

於是,他含含糊糊地說:“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