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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於美鳳

馮家興一直記著那句如雷貫耳的口令:

“裝填手——出列!”

從走進部隊的那天起,就沒有人再叫他“鐵蛋兒”了。“鐵蛋兒”這個來自莊稼棵裏的小名兒,就地扔在了黍秫地,再也拾不起來了。在這裏,馮家老二的全稱是炮兵團三連二排四班戰士馮家興。在炮兵一一七團,他一共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大多是教練彈,教練彈更重),由列兵把自己“搬”成了炮兵中士。

馮家興在部隊裏分的是最“背”的活兒——炮兵裝填手。

想一想,不堪回首啊!一顆炮彈七十八公斤,從抱起來到裝進膛裏,並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那需要一連串的動作、步驟,你若是稍有差池,在哪一道程序上出了點問題,班長一個“停”字,就讓你“死”在那道程序上了。老天爺,那時候,不管你是正撅著屁股或是哈巴著腰,他就硬讓你停在那兒,一“停”就是老半天,那腰,彎得就像大蝦似的,屁股朝天;那汗嘩嘩地往下淌,是倒著淌,就像是下雨!他個子高,有那麼一刻,腰就像折斷了似的,你死的心都有……可你懷裏還抱著個“孩子”呢,那家夥滑不溜秋的,死沉。那可是比孩子還嬌貴的貨,你敢扔嗎?時間一長,萬一弄不好你就出溜到地上了。一旦出溜到地上,讓你重新再來不說,還罰你給全班戰士洗褲衩!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被人叫做“洗褲衩的”。那些城市兵,一個個能說會道的,在班長的帶領下,硬是就這樣欺負他。他強,他嘴拙,他說不過他們,他也曾試圖反抗過。有一天,副班長手裏端著一個盆子,攔住他說:“洗褲衩的,這盆都泡了三天了,你沒看見?”他一聽火了,他竟然叫他“洗褲衩的”,當即,他把那盆子順手接過來,“叭嚓”一聲,摔在了地上!心裏說操你媽,憑什麼就讓我洗?!可是,當天夜裏,在熄燈之後,他們把他捂在被子裏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他差一點就要跟他們拚了,可他被蒙在被窩裏,又黑著燈,一班十二個人,不知道該去對付誰……最後,還是哥的話起了作用,哥說,當兵有兩個絕招:一是“吃苦”,二是“忍住”。操,洗就洗吧。白天裏搬一天的炮彈,夜裏還要給他們洗褲衩。那些褲衩子臭烘烘的,一片一片的全是尿液、精斑……他忍了。也隻有忍,不忍又有什麼辦法?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連長表揚了他一次。連長說,有一個兵,是個裝填手。我看過他的手,一手的血泡!那血泡怎麼來的?搬炮彈磨出來的!七十八公斤的炮彈,在六秒鍾裏,要完成七個要領,四四一十六個動作,容易嗎?像這樣任勞任怨的戰士,嗯,不叫一聲苦,不喊一聲累,夜裏,還偷偷地給班裏的戰士洗衣服(他沒說“褲衩”),叫我看,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兵要強十倍!……就在那天晚上,他用被子包著頭,大哭了一場!那苦總算沒有白吃,那欺辱也沒有白受,總算還有人看見他了。

人是需要鼓勵的。在這麼一個坎節上,連長這一番暖心窩子的話,倒真把他給“鼓勵”上去了。鄉下孩子實誠啊,隻要有人說一個“好”字,潑了命去幹!再加上,他本就是個強人,強人出豹子。自此,他一發而不可收,就這麼洗開頭了,著了魔地去洗,他從班裏洗到排裏,從排裏洗到連裏,幾乎是見什麼洗什麼,把一個連洗得跟“萬國旗”似的……終於把自己“洗”成了一個五好戰士。

此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馮家興一直認為他後來所有的“進步”都是自己幹出來的,他甚至認為哥哥馮家昌從來沒有幫過他什麼。為此,他曾經在心裏“日”哥了好幾次!雖然說是哥把他“弄”到部隊上來的。可是,這個當哥的也太差勁了,有那麼多的好兵種不讓幹,偏偏讓他來搬炮彈?這且不說,炮團駐紮在黃河灘區,離哥僅六十裏地,可哥從未來看過他。這像話嗎?!

可是,他錯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哥是立誌要做“父親”的,哥要做的是“精神之父”。可以說,他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哥一手設計的。

哥要他近。

首先,招兵時,是哥故意把他放在炮團的。為他的定向,哥是動了一番心思的。哥就是要讓他離自己近一點,好隨時掌握他的情況;但又不能離得太近,太近了他會有依賴心理。把他放在灘區北邊的炮團,隔著一條黃河,雖然不遠但不通車。這老二是個強家夥,你要是不去看他,他是不會巴巴地跑來看你的。哥就是要讓他“僵”上一段,要他感覺到,在這裏,一切都要靠自己,是沒有人會幫你的……這是哥的策略。在馮家兄弟中,哥對他的期望值是最高的。哥看中了他的這個“倔”字。

哥要他苦。

這個“苦”字,也是哥給他設計的。哥身在軍區,又有那麼複雜的人事背景,就是隨便打一個電話,讓他輕輕鬆鬆當兩年兵是沒有問題的。可哥一字不吐,硬是讓他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哥要讓他好好磨一磨性子,哥要讓他學會忍耐。這裏邊還有一個“度”的問題,哥也怕時間長了,他說不定就被整垮了,也許還會幹出一些出格的事,真到了那時候,就不好說話了。哥也操著心呢!在他搬炮彈的一年零六個月裏,哥先後看過他六次!這些,他都不知道。

哥去看他,離他最近的一次,僅有七步遠。哥躲在窗戶後邊,看他給人家洗褲衩……那是他最為沮喪的時候,他蹲在地上,牙咬著,眼裏爬滿了“螞蟻”。哥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的情緒已降到了最低點,在這樣的時候,必須給他一點安慰,可哥還是沒有見他。哥扭身去找了連長,哥對連長說:“宋連長,你幫我一個忙。”連長對“上邊”來的人是很尊重的,連長說:“馮處長,哪裏話,你是上級,你說,你盡管說。把他從炮位上換下來?”哥搖搖頭,說:“不用。表揚他一次。在公開的場合,表揚他一次。”連長望著他,不解地問:“就這些嗎?”哥說:“就這些。”

哥每次到連裏去,都是帶了禮物的。那或是兩條煙、兩瓶酒什麼的。總是一式兩份,一份是連長的,一份是指導員的。雖然說他是“上級”,但弟弟在連隊裏當兵,哥對連長、指導員是相當客氣的。煙吸了,酒也喝了,連長和指導員曾一次次地問哥有什麼要求,他們也再三地對哥表示,要為他這個弟弟做一點什麼,可開初的時候,哥都拒絕了。哥鄭重地告訴他們,不要告訴他我來了。不要對他有任何特殊照顧。對他要嚴格要求,要讓他幹最苦最累的活……隻是到了後來,當馮家興離開連隊的時候,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家興啊,你這一走,你哥就再也不會來了!”當時,他一下子就愣了,他說:“我哥……來過嗎?”連長笑了,連長感慨地說:“老弟,你有這麼一個哥,前途無量啊!”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哥一連看了他六次,就是沒有見他。哥在連裏給他做了極好的鋪墊,就連那次微不足道的(也是至關重要的)表揚,應該說,也是哥……給他爭取來的。

哥要他全麵。

馮家興在搬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炮彈之後,出乎意料地,他被調到了汽車連。在當兵一年多之後,他能調進汽車連,按營裏的說法,是全團要搞技術大練兵,要培養“多麵手”。所以,團裏決定分期、分批抽調一些優秀戰士去汽車連“輪訓”……自然,他被“選”上了。到了後來,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被“選”上,哥在幕後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哥拿了兩個女兵的“指標”,才給他換得了這麼一個機會。

能進汽車連,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說實話,當炮兵時,他最羨慕的就是汽車兵,看他們一個個牛的!那時候,他惟一的想法就是能學個技術。要是學會了開車,那該多好啊!有了這麼個技術,假若有一天複員回去,說不定就能在縣上找個“飯碗”端端。現在,這個理想終於實現了。

可是,剛去的時候,也是很“孫子”的。好在有“洗褲衩的”日子做墊底,也就不算什麼了。進入汽車連的第一天,點名之後,他就分在了一個姓黃的手下。那姓黃的手裏端著一個尿黃色的大茶缸子,隻是隨隨便便地乜了他一眼,就說:“操,你叫馮家興?”他說:“是。”往下,老黃說:“會講酸笑話嗎?講一個給我聽聽。”馮家興怔了一下,說:“不,不會。”老黃又斜了他一眼,說:“雞巴,不會講笑話跟我幹什麼?滾蛋吧,我不要你!”說著,竟然扭頭走了。這一下,就把馮家興晾在那裏了。好在汽車排的排長在他旁邊站著,排長看他臉都紅了,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他跟你開玩笑呢。去吧,跟他去吧。”馮家興心裏一酸,就自己安慰自己說,你是來學技術的,隻要把技術學到手,該忍還得忍哪。就這麼想著,他就乖乖地跟在了那“熊人”的屁股後邊……走了一段路之後,那人終於還是說話了,那人連頭都沒扭,隻是把手裏的大茶缸子往邊上一舉,說:“雞巴哩,端著!”他鬆了口氣,趕忙跑上前去,給人端著那個大茶缸子。他心裏說,汽車兵可真牛氣呀!

在汽車連,很快他就知道了,汽車兵是很牛氣,但“牛”的是技術。在這裏,隻要你技術好,自然會得到人們的格外尊重。馮家興沒有想到,分給他的師傅,竟是一個連長都不大敢惹的主兒。在連裏,這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綽號,叫做“黃人”。這“黃人”是個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的老司機,也是個老資格的誌願兵。此人脾氣暴躁,但車開得極好。在連裏,據說隻有他一個人達到了“人車合一”的地步。那時候,馮家興還不知道什麼叫“人車合一”,他隻是覺得“黃人”這個綽號實在是太難聽了。這人姓黃,一張焦黃臉,滿口黃牙,嘴上還老叼著一根煙,走路晃晃蕩蕩的,說起話來就更“黃”了,一張嘴就是褲襠以下的事情……可他又偏偏分在了“黃人”的手下。攤上這麼一個師傅,開初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沮喪的,心裏說,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熊人呢?!但時間一長,他就發現,這個老“黃”其實並不那麼黃,他隻是嘴上黃,心卻不壞。說心裏話,最讓馮家興感動的是,這麼一個“黃人”,是把車當做女人來愛的!

馮家興到汽車連的時候,連裏的車已換過一遍了,大多是新型“東風”,可老黃卻依舊開著那輛已顯然落後了的“解放”。對這輛“解放”,老黃從來不叫它“解放”,老黃叫它“於美鳳”。後來,馮家興聽人說,凡是老黃開過的車,他統統都叫它“於美鳳”。所以,他常常對人說:“我有過八個老婆!”每次出車回來,假如車有了點毛病,他也不說毛病,要是油路的問題,他就說“於美鳳心口疼”;要是電路的問題,他就說“奶有點脹”;要是傳動上出了問題,他就說“於美鳳(被)‘日’忽塌了”……有一次,車正在公路上跑著,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見了嗎?”馮家興說:“啥?”老黃說:“前頭走著的那兩個女人,你看哪個長得好?”馮家興說:“我看不出來。”老黃說:“操,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你還活個啥勁呢?我告訴你吧,圓屁股的女人俏,尖屁股的女人尿(醜)。”車一溜風地開過去了,馮家興有意無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圓屁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這時,老黃突然把車停了,他吩咐說:“——下去!”馮家興一愣,忙問:“幹啥?”他以為老黃要他去追那兩個女人呢。不料,老黃卻隨手遞給他了一把扳手,說:“去給於美鳳剪剪腳指甲。左腳,第三個指頭!”馮家興已跟了他一段時間了,對這種“黃話”也知曉了那麼一點點,所以,下了車,他就直奔左後輪,果然,左後輪從汽針處算起,第三顆螺絲鬆了!對此,馮家興大吃一驚,天哪,就這麼一輛“解放”,正在路上跑著,風呼呼的,他怎麼就知道有一顆螺絲鬆了呢?!然而,當他拿著扳手走回來的時候,老黃卻說:“抹油了嗎?”見他怔怔的,老黃訓道:“去去去,上點指甲油!雞巴哩,年輕輕的,咋就不愛美哪!”

在車上,老黃使喚他就像使喚奴隸似的,動不動就罵人、熊人。對此,馮家興極為反感。可他也是個強人,生氣了,就一聲不吭。這樣,過不一會兒,老黃就受不了了。他就說:“你這個熊蛋貨,咋是個悶葫蘆?!我說不要吧,你非跟我!操,來段酸話!說個酸話嘛……你不說?雞巴哩,攤上個不會‘日白’的貨,算一點辦法也沒有。好,你不說我說,我給你說一個……在朝鮮的時候,我有個戰友,好喝二兩,可他不識字。凡是給他老婆寫信的時候,他就畫畫。那一天,他一連畫了三張:第一張,他畫了七隻鴨;第二張,他畫了一個圓肚兒酒瓶,不過,那酒瓶已經打破了;第三張,他隻畫了一棵樹,樹葉落了滿地……這信寄到了村裏,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給了私塾先生,讓他給念念,可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後來,那信在村裏轉了一圈,讓誰看,誰都看不懂。婆婆沒有辦法了,隻好拿給了媳婦。誰料想,這媳婦一看就明白了……媳婦也是不識字的,給他回信時,就也跟著畫了兩幅畫:第一幅,這女人畫了兩隻鴿子一隻鴨;第二幅,這女人把自己畫在了紙上,不過,她身子下邊還臥了一隻羊,那羊死了……鳥貨,你知道這畫的意思嗎?”馮家興“吞”聲笑了,說:“啥意思?”老黃說:“你猜猜?”馮家興想了想,說:“我猜不出來。”老黃說:“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你個旱娃子,從沒走過水路,懂個鳥啊!”馮家興臉一紅,直杠杠地問:“你說啥意思?”那老黃清了清嗓子,說:“這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見了!’第三張畫的意思是:‘秋後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畫了兩張嗎?第一張畫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張畫的意思是:‘下邊癢(羊)死了!’……”聽到這裏,馮家興終於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可是,突然之間,老黃的臉就拉下來了,老黃虎著臉說:“王八蛋,腳!腳往哪兒蹺哪?!”

每次回來,都是馮家興洗車。洗車就洗車吧,可老黃不走,老黃就在那兒蹲著,瞪著兩眼看他洗車,隻要有一處衝不到,他就跳腳大罵!可後來老黃就不罵了,他想不到的是,這年輕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單是給“於美鳳”洗,全連車他都給洗了!本來,洗了車,老黃是要檢查的。老黃的檢查極為嚴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雙白手套,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在車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臉!摸的時候,隻要沒有灰塵,老黃的臉色就極為溫和,脈脈的,一紋兒一紋兒的,讓人不由得感動……後來,他信了馮家興,就不再檢查了,隻吩咐說:“先給‘於美鳳’洗!”

慢慢,日子一長,馮家興跟老黃就近了。有時候,老黃也帶他去喝二兩。有一次,老黃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來,比做槍狀,指著他的腰眼,說:“家夥硬嗎?”馮家興先是一怔,說:“家夥?啥家夥?”老黃就說:“槍。”馮家興說:“……槍?”而後又一細品味,看老黃乜斜著醉眼,那目光竟是朝著褲襠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說:“有哇,有。”老黃拍拍他,很認真地說:“槍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這麼長時間了,馮家興也想鬥鬥嘴,就出人意料地接了一句,說:“你呢?老、老槍吧?——‘德國造’?”老黃一遲疑,竟大言不慚地說:“那當然。叭叭叭叭,連發——二十響的!”可過了一會兒,他端起酒杯,連喝了幾盅,歎一聲,說:“槍是好槍。可惜,槍丟了,丟在朝鮮戰場上了……”馮家興竟傻傻地追問道:“丟、丟了?!咋、咋就丟……”可話還沒說完,馮家興突然覺得老黃眼神不對,就呆呆地望著他,再也不敢亂說什麼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黃卻毫無來由地發起火來,他抓起一個盤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鳥眼!看啥看?!有啥雞巴看的?!你他媽有槍?你他媽是‘漢陽造’——假家夥!王八蛋,滾,你給我滾!”說著,他“哇”一聲,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來了,嗷嗷大哭!

後來,連長把馮家興叫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連長說:“對老黃,你一定要尊重!他是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功臣。當年,橋被炸壞了,十輪的卡車,他硬是從臨時架起的兩根鐵軌上開過去,把彈藥送到了前線……我告訴你,老黃是連裏最好的司機。如果不是你哥出麵說情,我是不會把你派給老黃的。”接著,連長遲疑了一下,嚴肅地說:“有個情況,我也給你說一下。但是,不準告訴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說了,出了問題,我立馬讓你滾蛋!老黃這個人,心裏苦哇!他結婚剛三天,就去了朝鮮……後來,嗯,這個,這個,啊?他他他負了傷……老婆就跟他離婚了。”

從第二天起,馮家興就開始叫他黃師傅了,那是從心裏叫的,一口一個黃師傅,叫得真真切切。給他端茶,給他遞水,凡是能幹的活,他都搶著去幹……老黃卻說:“別,你別。黃雞巴黃,我就是下三爛,是個絲瓜秧子,你年輕輕的,可別跟我學壞了。”再後來,老黃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黃說:“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別那麼‘僵’。這男人,要想活出點滋味來,你記住我的話,一是要愛,你要會愛。二是要有感覺。那感覺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這車,就跟女人一樣,你要一點一點地去處,處久了,就處出感覺來了。你沒聽人說嗎,‘處’女,‘處’女,主要是個‘處’,那是要你長期接觸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種特定的環境裏,人是可以改變的。身邊有這麼一個“黃師傅”,你想,馮家興還會缺少“樂子”嗎?跟上了這麼一個人,你想不快樂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呀。要說起來,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經。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話整天包圍著你,逼著你樂,逼著你開口“日白”,慢慢,那舌頭在嘴裏磨來磨去的,“吞兒”一笑,“吞兒”一笑,也終於頂出些活泛來,人也就不顯得那麼“僵”、那麼悶了。這人一旦開朗了,看看天,也很藍哪!況且,那些所謂的“酸話”都是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幾乎是帶有“經典”性質的民間幽默。這幽默是來自生活底層的,是一個個小“包袱”、小“懸念”扣出來的,就像是撒在日子裏的胡椒麵,是提“味”的……這裏邊當然有陰差陽錯的成分,就像是種莊稼一樣,你種下的是跳蚤,收獲的卻是黃金。在這裏,無意間,馮家興獲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時候,馮家興已定下心來,立誌要跟著黃師傅好好學車,他要當一個好司機,學上一門好技術。他心裏說,將來就吃這碗飯了。

可是,他又錯了。

九個月之後,馮家興又被抽到了團裏的一個新聞寫作學習班,在學習班學習了三個月後(那真是趕鴨子上架呀),又是一紙命令,把他調到了師政治處的通訊組……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這樣把他調來調去,一是為了讓他長些見識,再就是為了磨礪他,讓他學會“忍”和“韌”。所以,他的每一次調動或是升遷,都是哥精心策劃的結果。那是一條回旋往複的曲線,這條曲線一次次地改變著他的命運。此後,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他就像是哥手裏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斷地發生著出人意料的變化……平心而論,在一次次的調動中,他也算是爭氣,從沒讓哥丟過麵子。當然,那一個一個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發生著變化,也使他的眼界發生著變化,一個從鄉下走出來的娃子,閱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財富!再後來,當他幹到了副團職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他早年的那些想法——當一名司機——是極為可笑的,簡直就是鼠目寸光!在過去了許多日子後,他曾連聲歎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隊的那些日子裏,應該說,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位“黃人”,黃師傅。後來,當黃師傅病重的時候,他還去看過他。黃師傅患的是腎癌。讓他驚訝的是,黃師傅臨死前,竟然又給他講了一個笑話!在病房裏,身上插滿管子的黃師傅一點一點地把褲子從身上褪下來,笑著說:“看見了嗎,空槍。”是的,他看見了,那個本該臥“鳥”的地方,卻沒有“鳥”,隻是一個又老又醜的“空巢”……接著,老黃說:“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會兒,有三個女人來看它!你信嗎?”馮家興遲疑了片刻,說:“我信。”老黃說:“雞巴哩,真信?”馮家興說:“真信。”老黃笑了笑,就一點一點地把褲子提上去,喃喃地說:“老了,槍套也可以嚇人。”而後,他就把眼睛閉上了……可是,更讓人驚奇的是,果然就有三個女人來看他!這三個女人一個是湖南的,一個是江西的,一個是河南的,相互間竟然誰也不認識誰。女人們說,許多年來,他一直持續不斷地分別給她們寄錢,幫她們撫養孩子……當時,馮家興的確是被這件事感動了,他曾專門給報社寫過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後來沒有發,退回來了,原因是“格調不高”。是呀,黃師傅並不認識這三個女人,僅僅是因為這三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於美鳳”。那麼,於美鳳又是誰呢?這就沒人知道了。可留存在馮家興心裏的,卻是一種人生態度,那是大人生的態度!雖然這“態度”是黃色的。

當然,當然了,他最信服的,還是哥。有一天,當老三來信埋怨哥的時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並且囑咐說,一定要聽哥的!

二、蘇武牧羊

老三也是罵過哥的。

在戈壁灘上,老三對著漫天風沙,把哥罵得狗血淋頭!罵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著罵著,這當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倆人,連個蟲意兒都不見,還讓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這裏?幾千裏路,操,一喉嚨沙子!

這個地方叫“老風口”,一年四季風沙不斷。夜裏,刮起風來,天搖地動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馮家運所在的邊防連,就看守著老風口附近的幾個邊境哨所。可既然來了,老風口就老風口吧,這裏總算還有人。誰知,來了沒有幾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遠離連隊百裏之外的“三棵樹”。他想,三棵樹就三棵樹吧,總算有樹。可到了一看,連個樹毛兒都沒有,所謂的三棵樹,僅是個地名。

三棵樹有什麼呢?一地窨子,一個老兵,一羊圈,百十隻羊,就這些了。那老兵啞巴似的,整日裏不說一句話。你若是問了他什麼,他就給你一張臉,那臉終日枯著,就跟沙子一樣,燥燥的,默默的,沒有一個字。一個月後,就連這張臉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鋪蓋,退役了。原本,連裏說是要再派個人的,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派。

這裏就孤零零地剩他一個人了。

白天裏放羊。放羊也要跑很遠的地方,翻過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後把羊趕到一片有草的窪地上,從早上出來,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時間……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樣的藍,啞藍,藍得透明,藍得讓人心慌。要是你盯著一片白雲,久久,它動都不動,看著看著,就把時間看舊了。那沙,遠看是無邊無際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遠看是靜的,漫漫的靜;近看是動的,亮閃閃的動,有時候,它就流起來了,沒有來由地,像水一樣瀉下來……隻是沒有人。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喊破喉嚨,都見不到一個人。

夜裏,躺在床上,順手在牆上摸過去,你就會觸到一道兒一道兒的溝槽兒,那溝兒很深,深得可以把整個指頭埋進去……開初,他以為那是用刀子劃出來的。後來他就明白了,那牆上的一道道溝兒,不是用刀劃出來的,那是人用手摸出來的!那大約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樣,夜裏,就這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有意無意地用手在牆上“尋”著,摸著,天長日久,就把那牆摸成了這個樣子。一想到這裏,他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野地裏大喊幾聲!要不他會瘋的,他想,他一定會瘋!喊累的時候,他又會無精打采地走回來,重新橫在床上,打起手電筒,去讀貼在牆上的報紙——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於是,他一封一封地給哥寫信。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寫……他在信上說,哥呀,一個娘生的,你咋就對我這麼狠哪?!

當然,也是到了後來,當他徹底忘記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時候,馮家運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遠。

這是一著險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裏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圖謀的。那時候,總部剛剛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幹條件的,必須是軍校畢業。那就是說,從今往後,不再從戰士當中直接提拔幹部了,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來,僅憑吃“苦”已經不行了……那時候,哥已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文憑”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學習上是有些靈性的。那麼,把他放在哪裏好呢?這老三,是個心猿意馬的家夥,太貪玩,沒有個正性,外邊隻要有一點動靜,他的心就跑了……況且,他的依賴性太強,臉皮也厚,要是離得近了,他屁大點事兒就會去找你。把他送進部隊,又放在新疆,兩三千裏之外,哥用的是一個“隔”字,是要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把他隔離起來,而後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靜。

“三棵樹”這個地方,是哥無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軍事學院進修的時候,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巧遇一位從新疆部隊來的老鄉。那會兒,此人是這所軍事學院惟一的正團職博士生,可以說前程似錦!由於是一個省的老鄉,兩人說起話來不由就近了些。談起經曆,那人不免就說起了“三棵樹”,說就是那麼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成就了他。由於太靜,太寂寞,他隻有讀書……他說,要是不看書,你會發瘋的!他還說,就是那麼個地方,出了一個瘋子,一個碩士,一個博士……他還說,那就是一個“博士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後哥通過層層關係千方百計去打聽那麼一個地方……最後終於得到了證實。那時候,關於讓老三去,還是老四去,哥還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讓老三去。老三這家夥,有點懶,幹什麼沒有個長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麼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靜。可是,哥也沒想讓他一定要當什麼博士,那對一個沒出過門的鄉下孩子是有難度的。哥隻是想讓他考上軍校,隻要上了軍校,一畢業他就是幹部了……哥也知道這手棋下得險了,生怕他出什麼差池。所以,哥僅讓他受了六個月的罪,六個月之後,哥就坐飛機到新疆來了。

他沒有想到哥會到新疆來!哥來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裏,風幹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鐵蠶豆兒,他就揀些幹淨的當“子”抓著玩……他還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擺了一個“日”!而後,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個一個的小堆堆兒……他太孤了,他隻是太孤了。

看見哥,他就哭了。啞哭,滿臉是淚,卻說不出話來。哥叫他:“家運。”他不吭,再叫,還是不吭。僅僅六個月,他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哥看著他,回頭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說:“不錯,這裏多靜啊。”見他不說話,哥就又接著說:“恨我?”他還是不說話,那淚水一淌一淌的,把臉衝成了沙漠裏的“地圖”……而後,哥說:“你現在隻有一個動力,恨,就是你的動力。恨我吧。”

哥要他學習。

哥在這裏僅住了一夜。那天夜裏,哥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哥隻是從兜裏掏出一包煙來,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時候,哥說:“睡吧。”

來時,他帶了一個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約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時候,也沒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個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時候,他還問了一句,說:“——包?”哥也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給你的,留下吧。”當哥走出那個茅屋的時候,再一次回過頭來,對他說:“信上,你有一句話寫得很好:一個娘生的!”

哥走後,茅屋裏就又隻剩他一個人了。他望了望那個扔在屋角裏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東西,就說,吃,吃他娘的!可是,當他“嚓”的一聲,拉開拉鏈的時候,卻發現,裏邊一捆一捆的全是書!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惡狠狠地朝那個包上踢了一腳,扭身就到門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無聊賴地射“日”去了……

當天夜裏,掌著一盞小風燈,他先是圍著那個大提包轉了三圈兒,終於還是在那個大提包前蹲下來了……那提包裏裝的,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學習上用的“百寶囊”:裏邊有高中的全套課本,有字典、英漢詞典,有成盒的鉛筆,有整整一刀的白紙……更為難得的是,裏邊還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錄音機!他好奇地拿起那個小錄音機看了一會兒,摸摸這個鈕,按按那個鈕,按著按著,突然有聲音傳出來了,那聲音嚇了他一跳,那是人的聲音啊!那聲音嘰裏咕嚕,全是“鳥語”……包的底層,光微型電池就有十盒之多!

這天夜裏,馮家運是伴著“A、B、C、D、E……”這樣的“鳥語”入睡的,有聲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還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正走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林子裏,林子裏有酸棗,有紅柿,他走著吃著,吃著走著,淨摘那紅的、大個兒的……可是,突然之間,一下子就靜了,什麼都沒有了!這時候,他慢慢睜開眼來,才發現他仍然躺在戈壁灘上的茅屋裏,四周是死一樣的靜!那靜很瘮人,那靜就像是個怪獸,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腦子裏“嗡”的一下,叫你立時想瘋!於是,他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是跳下床來,按下那錄音機的按鈕,趕快把那“鳥語”放出來……

自從有了聲音,夜就顯得不那麼漫長了。夜裏,那些“鳥語”總是在耳旁嘰裏咕嚕地響著,就像是有個洋女人在跟你說話……開始也隻是圖個聲響,有個會說話的伴兒,可那些個單音節的“A、B、C……”之類,聽多了就想“複雜”,“你”總得說點別的吧?可一說“別”的,就又聽不懂了,這也讓人急呀!於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漢詞典,去查音標……看那些外國人,那舌頭繞的就像是攪拌機,怎麼就這麼攪著說話呢?慢慢,他一個詞一個詞品著,到了明白的時候,“吞兒”一笑,覺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時候,就這麼聽著聽著睡著了;有時候呢,在睡夢中他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去換一盤帶子,或是查一下詞典什麼的……就這麼不知不覺的,天就亮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那些“字”也成了馮家運的伴兒了。白日裏依舊放羊,百無聊賴的時候,也依舊是看天,看雲,看羊群……到了看厭了的時候,他就會從兜裏掏出一本書,用羊屎蛋在戈壁灘上擺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時候,僅是瞎擺著玩,總是擺不整齊,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擺不好,他就越是想擺好……大約人的愛好都是在“限製”中形成的。你隻有這麼一種玩法兒,你別無選擇,就會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長”了。半年之後,在戈壁灘上,凡是馮家運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書”……由於重複的次數太多,在潛意識裏,那一篇一篇的帶有羊騷味的課文,都在他腦海裏印著呢!

就這樣,麵對大漠,那些漢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別是黃昏的時候,望著大漠裏那滾滾落日,突然狼起的煙柱,就覺得由文字組成的曆史一行行地向你撲來——僅“蘇武牧羊”這四個字,就讓他一次次熱淚長流!這當然不是一天的功夫,這是在無數次重複裏產生的感悟。這時候,時間就成了一泓清水,時間在淘洗著曆史,時間滋潤著文字……就這麼一日日地,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個鄉下孩子終生都不可能悟到的東西。是呀,坐在漫天黃沙裏,當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樣的,向你滾滾而來,煙柱驟然騰起!那衝天的蘑菇雲像巨蟒一樣地旋轉著,裏邊會突然掉下一塊死人的骷髏……第一次嚇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麼怕了。還有那突然而至的閃電,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無來由的,一下子就落下來了,雷聲“哢嚓、哢嚓”地炸著,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貼著草皮向你飛來!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後來,他就不跑了,戈壁無垠,你往哪裏跑?無處可藏啊!再看那羊群,雖可憐巴巴的,也竟然不亂,就那麼頭抵頭聚在一起……就這麼著,一次一次地,那心胸,真不知是嚇大了,還是撐大了。

哥再次來,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見他之前,已先後喝了四場酒。上軍校,也是要層層推薦,層層批準的。哥來的時候,背著、扛著、提著,整整帶了三個大箱子,三個箱子裏裝的全是酒!他從軍區喝到團裏,從團裏喝到營裏,而後又從營裏喝到連裏……在邊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來就是請客的,戰友見了麵,在宴席上,你光讓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嗎?哥見他的時候,是像麻袋一樣被人從吉普車上扛下來的!那會兒,哥醉得一塌糊塗,橫陳在那裏,軟得就像一條死狗。而後,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膽汁都吐出來了……第二天,當哥醒過來的時候,他從兜裏掏出了一張蓋滿了紅章的報名表,有氣無力地說:“填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