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種發現有賴於創作主體的“第六感官”和審美心理定勢,與創作主體的生活經曆、文化修養也密切相關。同樣的信息刺激在不同創作主體的心裏可以產生和誘發不同的創作動機。一、創作動機簇群的理論探討創作動機是一個群體機製。創作動機由多種因素形成,具有多種不同的性質和功能,能夠滿足不同的需要和目的,因而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簇群。創作動機不是單項和單向的,而是多層次、多項和多維的心理機製,隻不過有時是以一種主要的或重要的動機因素作為顯現形式。對此,許多心理學家有過重要的闡釋。前蘇聯著名心理學家列昂捷夫這樣說:“動機的功能之所以分化為二,是由於活動必須成為多動機的活動,即同時符合於兩個或幾個動機。”[蘇]阿·尼·列昂捷夫:《活動 意識 個性》,李沂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49頁。可見,創作動機往往是“幾種動機混在一起”的,隻不過表現為“某一方麵或許占有優勢”。前蘇聯心理學家彼得羅夫斯基等人認為,複雜的活動是由幾種同時起作用和相互影響的動機所推動的,這些動機構成“多分支的動機係統”,因此他們提出了動機圈的理論。他們認為:“動機圈是一個複雜的構造,它是以動機-需要區為中心,在它的周圍排列著地位不同的各種各樣特征的完整結構。這些動機係列可以按內容、隨意性、自覺調節水平劃分,也可以按穩定性的程度或占優勢的程度劃分。”高玉祥:《個性心理學》,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頁。“在動機圈內占優勢的動機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占優勢的動機內容可以是各種各樣的。”當然“動機圈中任何一種動機係列占優勢,隻是說明什麼樣的動機統領著動機的其它係列,並不意味著其它動機係統不存在或不起作用”。高玉祥:《個性心理學》,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7頁。這就是說,創作動機是一個圈體結構,各個動機排列組合,形成了一個圈狀結構。在核心處的動機起主導的作用,邊緣處的起次要或漸次要的作用。這個排列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而經常在起變化,即由外緣向內核轉換,或由內核向外緣轉換。彼得羅夫斯基等人的動機圈理論把許多動機置於不同的層次之中,認為是它們的合力構建了一個動機動力係統。他們還指出了動機之間的關係,認為各個動機之間相互聯係、相互製約,並有主次之分。這顯然有很大的合理性。即使是強調“泛性論”的弗洛伊德的創作動機論也觸及到了動機的多元構成。他把實現的“未滿足的願望”視為藝術創作的動機。他認為,這種願望或是為推崇個人而效勞的虛榮心,或是情欲。因為對財富、榮譽、愛情的熱望才使人產生創作藝術的動機,正是這些動機使創作主體的幻想活躍起來。他認為:“幻想產生於不滿足和人的不幸。”他指出,“幸福的人是絕不幻想的”,所以“每一個幻想都是在實現願望,都是對不能令人滿足的現實的修正。幻想——願望的動機是各式各樣的,帶有個人的特點”。進而他又把創作動機的過程想像成這個樣子:“藝術家——他首先是一個摒棄現實的人,因為他不能和讓他放棄滿足欲望的要求調和:他在幻想的領域為自己自私而虛榮的意圖開拓著天地。”[蘇]П·Т·列夫丘克:《精神分析學說和藝術創作》,吳澤林譯,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95-96頁。在這裏他也觸及到了創作動機產生的多種原因,認為是外部世界的限製使創作主體的願望不能得到實現,因此便借助幻想即藝術來實現自己的願望。由此可見,創作動機產生的原因不是單一的,而是由多種因素構成的,這樣就構成了動機簇群。這是因為創作主體有著生理和心理、物質和精神的多種需求,因而也就成為創作動機簇群的多種構成因子。這種由多層麵、多維度、多向度的需求轉變而成的創作動機的各種動因形成了創作動機簇群中的子動機。這些子動機互相整合、糾集,為共同的創作活動服務;有時又互相抵製、衝突,形成創作動機的複雜性。子動機有著各自相對的獨立性,表現出一定的審美傾向;但它們有時又集合、積聚在同一創作目標裏,成為一個相互牽製又相互影響的統一的整體。創作動機就是在這種分離和整合的矛盾統一中進行和實現的。可見,創作動機是在子動機的相互促進又相互幹擾的組合中產生的。隻有這些子動機力量的聚變、化合形成了優勢興奮中心,才能有創作動機的產生。二、創作動機簇群中主導動機的形成動機簇群雖是由創作主體的多種需要構成的,但任何創作活動都不可能同時滿足創作主體的多種需要,而隻能滿足其中一種主要或基本的需要,主要是審美的或精神的需要。生理和物質的需要固然重要,但精神生產活動,不可能停滯在這個底層的層麵上。隻有滿足了創作主體精神或審美的需求,才可能有優秀作品的產生。動機簇群的形成啟示我們,創作主體隻有擺脫了物欲的糾纏和世俗的束縛,才可能產生高尚的創作動機。愛因斯坦說:“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反複無常的欲望的桎梏。一個修養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德]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一卷,許良英、範岱年編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86頁。創作主體的心智隻有“清如水碧,皓如霜露”才能“輕世賤俗,獨立高步”,創作出充滿“內在的生氣,情感,靈魂,風骨和精神”,[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5頁。超越生活、超越自我、達到較高審美層次的作品來。藝術是人類超越自我、擺脫壓抑的產物,但這種“超越”隻有在人們對自己種種生命的感受和經曆作反思或自審時才可能出現。由此可以看出,藝術是人類對生命本身的超越,藝術創造是人類發現自己、審視自己、超越自己從而到達一個新的精神高度的審美愉悅。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動機簇群中其他子動機或曰從屬動機的作用。如果沒有其他子動機的扶助和支撐,主導動機就不可能實現,因為審美的動機必須從生理的和物質的動機中升華和超越而得到。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以及由此引申出來的人的活動分類的理論,為我們認識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觀照的視角。他認為潛能是文化和生物的兩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這就產生了作為人的活動動機的各種需要,既有生理的需要,也有審美活動的需要。在他的理論框架中,一個層級的需要得到滿足以後,高一級的需要才會被提出來,並要求得到滿足。各個層級的需要和活動既分層級又層層相連、級級貫通,這對於我們認識動機簇群中的各個層級中子動機的作用不無益處。尤其是馬克思、恩格斯的“人的需要”理論正確地指出了動機簇群中的各個動機的作用。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人類有兩種需要:第一種是物質層麵的需要;在人類滿足這個層麵的需要以後便會產生第二種需要,即精神層麵的需要。人們首先必須滿足第一層麵的需要,然後又必須滿足第二種需要。當兩種需要都滿足以後,人才可能成為“豐富的人”。馬克思、恩格斯關於人的需要的理論對於認識動機簇群的構成和存在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三、創作動機簇群的構成類別以上探討了創作動機內部相輔相成、雙向對應的辯證關係,下麵我們研究創作動機的簇群機製。我們認為,任何創作動機的產生都不是由於單一的原因,盡管可能是以一種原因為主導或為主要的進展趨向,但它們都產生於一個動機簇群,緊密包容,互為動力。對動機簇群可以這樣進行分類:(一)內部性創作動機和外部性創作動機克羅切菲爾德曾將創作動機分為內部性創作動機和外部性創作動機,並明確指出了它們的不同。對於外部性動機,他是這樣界定的:人可以被諸如金錢之類物質或者職業上進之類的需要驅動而從事創造。他可以受地位或者與他人交往的需要驅使。他可以受自我提高或者自我保護的需要驅使。在所有這些情況下,特定需要同特定的創造性工作固有特征之間僅僅具有外部的和強製的關係。達到創造性的解決是完成某個較遠目標的手段,它本身不是目的。我們可以將這種狀態叫做創造性思維外部的、沉浸於自我的動機。[美]特麗薩·M·艾曼貝爾:《創造性社會心理學》,方展畫、文新華、胡文濱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頁。這種外部性創作動機是“被諸如金錢之類物質或者職業上進之類的需要驅動”而產生的。克羅切菲爾德認為,外部性創作動機“是一種屈從性的創作動機”。他指出:“屈從於壓力,會在人身上誘發各種與創造過程不相諧調的動機。”[美]特麗薩·M·艾曼貝爾:《創造性社會心理學》,方展畫、文新華、胡文濱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頁。同時他還指出了屈從於壓力而產生的“沉浸於自我的動機”,有損害創造性思維機製的弊端:外界的屈從壓力和內部的屈從強製,引起了問題解決者外部的、陷入非我的動機。他的主要努力,常常變成直接指向於為團體所接受和所讚賞的目標,以及避免被拋棄和被懲罰的目標。解決問題本身變成次要的東西,他沉浸於工作的動機在衰減。由於對工作以外的目標,尤其是對該情境潛在的威脅表現出焦慮時,他的認知過程就變得不靈活,他的洞察力就變得不敏銳。[美]特麗薩·M·艾曼貝爾:《創造性社會心理學》,方展畫、文新華、胡文濱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90頁。這種外部情境對創作主體的創作有很大的牽製性。也就是說,創作動機隨時都可能受到外在環境的製約和牽製。這對創作主體的負麵效應是顯而易見的。這正如桑塔耶納所說:人往往屈從於大地的吝嗇和上蒼的不仁,正如他屈從於某個主人或某種製度一樣。當他的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逃避痛苦和死亡之時,當他一切行動都受到外界的強製,而沒有喘息之餘地,沒有餘力來作自由消遣之時,他就是一個奴隸。[美]喬治·桑塔耶納:《美感》,繆靈珠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9頁。池莉在談到她的創作動機時也曾坦率地說過一段話:“我以前的創作一直處於匆忙狀態,麵臨著工作問題,個人問題等,沒有時間坐下來很仔細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通常是手頭沒有錢就坐下來寫,這是很不嚴肅不認真的。”顯然,這種為生活而寫作的創作動機不會使作家達到創作的高峰狀態。這就是說,為了生存和安全的需要而產生的動機是不自由和受製約的。克羅切菲爾德雖然比較準確地指出了外部性創作動機的實質,但也有其局限性:外部性的創作動機也不都是對創作主體起負麵作用,有的對創作主體也可以起到積極和進步的促進作用。如為了人類和民族的利益等這些外部因素而產生的創作動機就是如此。克羅切菲爾德還指出了內部性動機的本質意義:截然不同的是這樣一種動機:它務必獲得創造性解決本身的內在價值。這時,問題出現於人的自身,人受問題“感染”,不得不沉浸在問題之中,並且,因為獲得了一種解決的辦法,創造者會“愉快地保持著”。……創造性的人也可以為了純粹是萌發於自身內部的愛好而發明一種新的方法,繪製一幅圖畫或者構造一種科學理論……於是,這是這樣一種動機,在這樣動機中,創造性活動是一種目的,而不是一種手段。我們可以將它稱之為創造性思維內在的、沉浸於工作的動機。[美]特麗薩·M·艾曼貝爾:《創造性社會心理學》,方展畫、文新華、胡文濱編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113頁。他認為內部性動機是張揚個性、充分發揮個體創造性的動機。而這種創造性活動的創作動機是萌發於自身內部的愛好”而希望達到較長遠目的的一種動機。“在內部動機中,創造性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在這裏,克羅切菲爾德以屈從性和創造性為界限指出了內外兩種創作動機實質的不同。但我們應該看到,創作動機簇群中的外部性創作動機和內部性創作動機是緊密地聯結在一起的。任何創作主體都是在強烈的內部性創作動機的促使下進行創作的,但同時又必然要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因而產生外部性創作動機,這樣,外部性創作動機與內部性創作動機就形成一個動機簇群,它們緊密包容又相互影響。魯迅曾這樣談自己的創作動機: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麼”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我怎麼做起小說來》,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頁。魯迅的創作動機就做到了外部性與內部性很好地結合。他的“創作動機在療救社會,那是飽含了療救自己在內的”林賢治:《人間魯迅》,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有時外部性動機和內部性動機會發生抵牾和排斥。如趙樹理立誌要做一個“文攤文學家”。他說:“我不想上文壇,不想做文壇文學家。我隻想上‘文攤’,寫些小本子夾在賣小唱本的攤子裏去趕廟會,三兩個銅版可以買一本,這樣一步步地去奪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陣地。做一個文攤文學家,這就是我的誌願。”李普:《趙樹理印象記》,《長江文藝》創刊號,1949年6月號。他寫出了許多“問題小說。”他說:“我的小說,我自己常常叫它是‘問題小說’。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時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趙樹理:《當前創作中的幾個問題》,《火花》1959年6月號。這些話表明了趙樹理的創作動機就是解決農民工作中碰到的問題。這可視為他的內部性創作動機。但在這種動機的促使下產生的“中間人物”顯然與大唱英雄讚歌的時代的外部性社會動機的要求格格不入。盡管趙樹理竭力調整和改變自己的心向——內部性創作動機,以與外部性動機契合一致。但“憑以前對農村的老印象,是仍寫不出好的東西來的”《趙樹理文集》第四卷,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3頁。可見,趙樹理的內部性動機與外部性動機總是不能很好地和諧,以致跟不上形勢的發展,與主流話語脫節,一直在“創作上沒有寫出英雄來”。他的作品也一步步被政治意識形態排除在經典之外,走入了邊緣化的尷尬境地。有的創作主體的外部性創作動機和內部性創作動機則能很好地融合、相互促進,實現創作目的。如同是“山藥蛋”派作家的馬峰在創作中就能將二者統一起來,因此,創作出了符合時代要求,同時也符合自己審美理想的作品。對於農民,他認為“有義務熱情歌頌他們不朽的功績,也有責任幫助消除多年來封建思想、舊習慣勢力打在他們身上的烙印”馬峰:《中國農民與文學作品》,見《馬峰文集》第八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79頁。“文學作品應該是喚起人民的改革意識,鼓起人民改革的勇氣,成為兩個文明建設的‘催生婆’。”馬峰:《答〈黃河〉記者問》,見《馬峰文集》第八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頁。馬峰始終以“歌頌”作為自己創作的“主調”,自覺地用自己的文學作品服務於社會形勢的要求和人民大眾的審美需要。他的外部性創作動機與內部性創作動機顯然是緊密地融合了在一起。再如路遙的創作動機,從個人的內部性的角度講,是用文學手段實現個人的人生價值;從外部性的創作動機講,則是獻身於偉大的文學事業,或者說,用自己的生命去殉神聖的文學殿堂。他不止一次地這樣說:“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路遙文集》第2卷,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頁。為了“拚命完成此生的一樁夙願”《路遙文集》第2卷,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頁。,“你要麼超越這個極限,要麼你猝然倒下。”《路遙文集》第2卷,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頁。就這樣,他在精神上獲得了大解脫、大寧靜,如同修行的教徒斷絕紅塵告別溫暖的家園,開始風餐露宿一步一磕向心中的聖地走去。因而他“有一種急不可待投入災難的衝動”《路遙文集》第2卷,陝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頁。這正如他自己所說:“對某一種人來說,他一旦獻身於某種事業,就不會顧及自己所付出的代價,這是無怨無悔的犧牲。”《路遙文集》第2卷,陝西人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