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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1984年,大道嶺村剛剛19歲的劉大軍以相當不錯的成績考上了大學,當時把他高興得真有些癲狂了。可是,那時候他的家裏很窮,負擔不起每年包括學費、夥食費、書費在內的三百塊錢費用,也沒有多餘的糧食到糧庫去換糧票。在東拚西湊仍然不濟、又考慮到此後三四年籌錢更加困難後,他的父母就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這大學咱們不上了。本來當初想的就是,這土地剛剛分到各戶,家裏正缺勞力呢,孩子上完了高中正好回家務農,誰想到孩子的學習成績偏偏就那麼好,居然考上了大學呢?但家裏實在弄不到那麼多的錢,咋能去上大學呢?

其實劉大軍的父母也知道,孩子若能上了大學,那麼家裏的門庭就將徹底改變了。當時上過大學的都能分配工作,然後就能吃上皇糧,不像現在的大學生為了找工作發愁。但當時上大學所需的費用也確實是天文數字啊。當時的豬肉價格才八毛多錢一斤,一頭肥豬也就值一百多塊錢,而一頭豬崽僅僅靠喝泔水和吃人的糞便長成肥豬,需要一兩年的時間,遠水解不了近渴。糧食也不夠吃,更談不上賣些餘糧換錢。再說,那時候家家底子薄,如果是借錢,每家也隻能借出一塊兩塊錢,那得借多少家才能湊夠三百這個數目?這還是一年的費用,此後幾年,你還要借,誰能不過日子隻幫你呀?況且剛剛分田到戶,每家都想把有限的資金投入到自己的土地上,就算衝著親情鄉情,可以暫時幫人一把,可要說連續幫下去,怎麼可能呢?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樣有助學貸款,學校可能給一些助學金也是微乎其微的,劉大軍本人又沒有想到能夠勤工儉學,隻認為上學就是去學習的,從沒有自悟或有人指點可以在課餘時間掙些錢貼補費用。所以把事情通盤一想,這大學還真是無法上了。家裏人還對他說,你上不了大學,那就等日子好過些以後,全力供你的弟弟上學吧,隻要家裏能出個大學生,能改換門庭就行了。這樣的結果,雖然劉大軍不想接受,但困難就擺在眼前,他不接受也得接受了,隻是心中十分地鬱悶,就鬱悶出病來了。

開始是幾天不吃不喝,直著眼睛發呆;家裏人覺得愧對他,就隻能好言相勸。後來劉大軍似乎有些回過魂來了,開始吃東西了,卻仍是悶聲不語的,吃完了就往炕角的被垛上一靠,眯著眼睛假寐。父母喊他下地幹活,他就拿著農具悶頭從後麵跟著,幹活的時候也是不言不語的。有時候,他受父母的差遣,也會自己到田地裏去勞作,卻也一直是悶著頭去,悶著頭幹,悶著頭回來。有路人和鄰近田地裏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從不回應。就這樣,從1984年到2008年,整整二十四年的時間,除了做夢說夢話以外,他居然沒有說過一句話,整日裏就像是一個丟了魂的人,連生活起居、理發刮臉這樣的事,也得靠他的父母伺候。這樣的命運弄人,也耽誤了他的婚姻,家裏人托媒要給他找對象,可女方一聽說他是這樣的一種情況,就沒有同意的,終於讓一個本來可能會有很好前途的人成了山村裏的一個光棍了。

可在2008年的那場大雨澆塌了長城之後,在劉大軍身上就出現了一個奇跡。

那是暴雨澆塌了長城之後的第五天,鎮、縣、市裏的各路人馬都在忙碌完後回去了,隻有市、縣文物管理部門的幾個人留在這裏勘察著什麼,報紙的報道和電視台的節目還沒有出來,村裏人因此還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奇事的時候,就都聚到村中央的石碾子旁議論。反正大雨剛過,山坡上的梯田都被衝壞了,果樹莊稼也大部被毀了,積水的田裏又下不得腳,就不如先關注關注眼前這件有意思的事情。話題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那兩個城裏人究竟怎麼樣了,五天來村裏有很多人都曾跟著鎮、縣、市裏的人到山上看了,找到了那兩個人居住的、已經被嚴重損壞的帳篷和生活用品,活人或屍體卻不見蹤跡,他們會到哪裏去呢?莫不是被那些古代鬼魂掠走了?另一個話題當然就是那立體電影了,可村民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琢磨不透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由,最終還是歸結到有鬼魂存在上了。

那天,很奇怪的,一直與人群保持距離的劉大軍竟然也踅到石碾子旁來了,並且就站在那裏聽著人們的議論。人們看到他來都有些奇怪,都想,這個從不喜歡與人交往的怪人,莫非也對這件奇事感興趣了嗎?由此可見這件奇事該有多麼大的誘惑力。但人們奇怪了一下,很快又投入到對那件奇事的討論上了,相對於真真切切地見到了鬼魂,劉大軍的異常舉動還難以引起別人更深入的探究,都以為這不過是劉大軍怪異行為的短暫變化而已,也許他停留一會兒之後就又走開了。可劉大軍並沒有像人們預想的那樣走開,而是一直在那裏聽著,直到討論成了車軲轆話題,再也議論不出什麼新意來的時候,人們就聽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並且發現,這劇烈的咳嗽是由劉大軍發出的。他這一咳嗽,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但見劉大軍咳嗽了一陣之後,終於吐出了一口粘粘的東西,隨即他竟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表情和神采都正常起來了,緊接著他開口說了一句話:“你們都別瞎猜了,我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一下,人們全都愣住了。如果說前幾天傍晚時分他們是不是見到了真的古代鬼魂還難以確定,那麼現在,他們的感覺可是真見鬼了。年歲大的人知道,劉大軍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開口說話了,年紀小的,則一直以為他是個啞巴。如今劉大軍竟然開口說了話,並且吐字清晰,直指的又是大家都關心的事情,實在讓大家太驚詫莫名了。登時,所有的人都難以一下子回過神來,投向劉大軍的目光中也滿是迷惑、驚怔、甚至還有些恐懼。那劉大軍卻好像很了解大家的感受似的,淡淡笑了一下,又說:“我不是胡說,我真的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劉大軍的第二句話說出口,已經凝住的氣氛就被打破了,大家開始意識到,劉大軍真的是在開口說話呢,並且他很有可能是在劇烈的咳嗽之後,把以前二十多年的毛病咳嗽跑了,那吐出來的、粘粘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病根。於是大家想,這可奇了,大雨澆塌了長城,山裏上演了立體電影,本就已經讓人雲裏霧裏的了,如今一個多年的啞巴突然能開口說話,莫非也是跟著那些奇事一起來的?

有膽壯的人這時穩住了心神,看劉大軍已經完全像個正常人,就問他:“你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你說說看。”

劉大軍說:“我說的這些話,兩天後你們可以到村部去找《濱海晚報》,也可以四天後在家收看濱海電視台的《科學探秘》節目,如果我和他們說得不一樣,你們把我怎麼辦都行。”

接著,他就說出了和《科學探秘》欄目中那些叫做專家的人一樣的觀點。而針對村裏人一直關心的那兩個城裏人,劉大軍說,那兩個人都還健在,他們幾天前就根據天氣預報知道本地區將有大雨,又正好要到醫院去檢查身體,就回城裏去了;七天之後,他們還會回到山裏來,並且會帶來一個讓大道嶺村不再平靜的人。七天後的前晌十一點,如果有不信的人可以在村口等著,看看他們是不是回來了。

這一番話聽完,當時在場的所有人思維全亂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一個二十多年沒有開過口的人突然說了話本就很奇怪了,可更怪的是,他竟然還講出了什麼地磁變化不變化的學問話。同時大家都疑惑,那兩個城裏人自從上了山,就一直在山上住著,沒聽說過他們與哪個村裏人有交往,那麼劉大軍是怎麼知道這兩個人的行蹤的?並且,幾天以後報紙要登啥,電視要播啥,他又怎麼能知道?莫非,隨著這一場大雷大雨,有什麼成精的黃鼠狼或狐狸附了他的體?

思緒混亂中,所有的人就隻有望著劉大軍發呆的份了,幾乎是所有的人都驚訝得張開了嘴巴卻忘了合上。而那劉大軍,把話說完之後,看著大家的表情,也好像很理解似的。但他似乎不願多作解釋,隻是又說了一句:“信不信的,咱們幾天後看。”便轉身離去了。

這就出現了一幕很奇怪的場景:一個在人們印象中半傻不傻的人突然明明白白地走了,許多一直很明白的人卻在這一刻全傻了。

由此,整個大道嶺村裏便彌漫起了一種很異常的氣氛。

數十年難見的大雨,倒塌的城牆,詭異的立體電影,封口二十多年的人突然開口說話,且說的那些話太過神秘,這些事接連發生在一個小山村裏,人們要是還感覺正常那才叫怪。

很多人的思緒調理不清,就感受到了一種怪怪的壓抑,讓人連呼吸都覺得費力了。

那是一種意識到危險即將降臨而產生的恐懼。

但那危險是什麼,人們又都說不清。

在劉大軍家裏,他父母的心情應該是最複雜的。劉大軍在石碾子旁突然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父母並不在場,他們是到村外看著自己的責任田裏果樹和莊稼被毀而欲哭無淚去了。無奈的長歎之後,他們才回來。在回村的路上,有人就告訴他們說,你們的兒子今天開口說話了,說的那些話還神神叨叨的。他們將信將疑,急急忙忙奔回了家裏,卻見到已經悶頭悶腦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從裏到外都不一樣了,那眼神,那表情,跟正常人有啥區別?但,這是真的嗎?

“兒子,你真的好了嗎?兒子,你今天到底都說啥了,讓鄉親們一驚一乍的?兒子,這二十多年你到底是咋的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呀?兒子,要是我們知道今天能過上這樣的日子,當初砸鍋賣鐵也供你上大學了,你還恨我們嗎?……”這一連串的問題,是劉大軍的父母帶著驚疑從嘴裏湧泄出來的,但已經有些昏花的老眼裏,卻滿是盡快得到答案的渴求。劉大軍很理解,也很冷靜。他一一解答了父母的問題。

他說:“我可能真的是好了,因為我自己都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在家躺著躺著就出去了。我不知道是誰叫我出去的,也不知道為啥要到石碾子那裏去。事實上我並沒有聽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隻是覺得人很多,嘰嘰喳喳的。那聲音讓我很鬧心,直覺得胸口堵得慌,然後就咳嗽,覺得嗓子眼裏有東西。後來我就把那東西咳嗽出來了。那個東西一出來,我覺得全身一輕,腦袋裏也變得清爽了。並且很奇怪的是,我好像什麼事都知道。我知道了他們議論的是什麼事,也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甚至從這件事看下去,我還能知道沒有發生的事應該怎樣發生。我覺得我應該說出來,就說了。我知道他們都不信,但我不想解釋,因為事情就是那樣的,到時候他們自然就信了。至於以前的二十多年,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一點記憶,也就是說我的記憶停頓了二十多年。奇怪的是今天我這病一好,就把二十多年腦袋裏應該填充的東西都填上了,這二十年來發生過什麼事情我全知道,隻是好像缺少了我的參與。我記得二十多年前我考上大學了,可為啥沒上呢?我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我能體驗到你們的難處,憑啥要怪你們呢?”

可想而知,在聽完了劉大軍的這一番話後,他父母的腦袋也亂了。這是他們的兒子嗎?沉屙舊病突然好了,這或許是緣於造化,或許是因為他們一直積德行善讓老天給了眷顧,但隨著舊病的痊愈,人也隨著脫胎換骨了,這不太奇怪了嗎?莫非真的和這場大雷大雨有關係?

驚疑歸驚疑,兒子的病好了,最起碼兒子會說話了,這終歸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在大道嶺村,以及周邊很多地方,都有一個傳統,就是大病痊愈或者躲過大劫的人,都要辦幾桌酒席,請來不同姓氏的親戚和鄉親慶賀一番。如今劉大軍家也算是因禍得福,一場大雷大雨雖然毀了莊稼農田,卻鬼使神差地讓二十多年不曾開口說話的人開了口,怎能不慶賀一下呢?就買來一頭整豬殺了,又差人到十裏外的鎮上買來魚蝦和細菜,便把一些親戚和鄉親請來了。

籌備慶賀這事的時候,劉大軍的父母也和兒子商量了,劉大軍沒提出反對。但當他的父母說,請客一定要把支書和村主任也請來的時候,劉大軍卻猶豫了一下,還咕噥了一句:“別看他們現在好好的,可一年後,他們得有一個進監獄,一個下台。”他父母就更加疑惑,心想,這孩子到底是信口開河呢,還是真的能掐會算?就追問,劉大軍說:“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我能看到不管是以前還是將來的事。不過,你們要請他們就請吧,這也是定數,人家現在畢竟是支書村主任,你要不請他們,於現在的情理風氣也說不通,也不符合後來的程序。隻是今天我說的話,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們,這是天機。”他的父母就更覺得沒頭沒腦的,想一想,慶賀的事還是得辦,就照計劃把酒席置辦了,又請來了他們想請的人。

其實,從劉大軍在石碾子旁離去,大道嶺村裏就又多了一個話題了,但人們熱衷談論的,主要還是他能突然開口說話這一節,而對於他預測的那些事,很多人還是不相信的,甚至懷疑他是好了舊病添新病——啞巴好了,卻添了個瘋言瘋語的毛病。這件事也傳到了村支書章營和村主任劉鬆柏的耳朵裏,他們的態度當然也和村民一樣。如今劉大軍家要請客,管他是真的好了,還是舊病換新病,裏外是吃吃喝喝的事,又是鄉親要請,一個最基層的支書村主任本也裝不出什麼派頭,就應允了。連親戚帶鄉親就擺了四大桌。劉大軍先是一直坐在家裏看電視,親戚和鄉親來的時候,他就很禮貌地起身迎接,居然能夠很準確地叫出叔叔、大爺、三舅、四姑等稱謂來,讓來的每個人都感到很驚喜。章營和劉鬆柏是最後才來的,看到劉大軍變成了這個樣子也很奇怪,吃飯的時候就把他拉到同一桌上,噓寒問暖地表達了很大的關切,並說劉家這下可好了,等於是又白撿了一個兒子,大軍又是四十歲剛出頭,有了合適的再找個對象,中年得子將更是喜上加喜。眾人就都隨聲附和。這期間,人們見到劉大軍說話、做事真的已經像個正常人,就又想到他預測的那些話上了,有人忍不住問他:“既然你真的好了,那麼你在石碾子旁邊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嗎?”

劉大軍說:“是真的不是真的,幾天以後你們不就知道了嗎?”

有人接著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是不是有神仙附了體?”

劉大軍顯出未置可否的樣子,說了句:“也許是吧。”就夾菜敬酒地岔開了話題。酒至酣處,人們也就把劉大軍說的那些所謂胡言瘋話給忘了,誰知道他是僅僅好了表麵還是徹底好了呢?

舊話題和新話題又持續了兩天。等到郵遞員把《濱海晚報》送來的那天,首先看到的人就真的驚訝了。馬上,報紙上登載的內容就實現了家喻戶曉。不過報紙上沒有對那立體電影的解釋,人們就期待著兩天後看電視。等電視節目也如期播出,那些叫做專家的人果然講出和劉大軍同樣的解釋時,大道嶺村裏可就開鍋了。地磁變化,誰聽過這個詞呢?偏偏一個二十多年沒說過話的人就知道,並且他早在四天前就知道,電視裏的專家也會這麼說!我的媽呀,這可不是真的有神仙附了他的體了?

這一下劉大軍可了不得了,電視播出的第二天,他的家裏就擠滿了人,都知道他能預測前世今生,人們都來求他卜算命運呢。劉大軍卻像賣起了關子似的,任誰求也不行,隻說一切都是天機,提前捅破了,他會遭到天譴的。有明白的人就想到,劉大軍可能是想收錢。這倒也對,如今幹啥事不得先把錢放在前麵呢?便有人很豪爽地說,你開價吧,隻要你算得對,該出的錢我們肯定出。劉大軍急忙解釋說不是為了錢,真的是怕遭天譴。人們就轉了方向,私下裏去求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正犯糊塗呢,想不通兒子怎麼會被神仙附了體,就說,既然有神仙在兒子的身體裏麵,那就應該是神仙說了算,求我們有什麼用呢?人們因此都有些悻悻地不滿意,卻也沒辦法,回去的時候聚在一起商議,怎麼才能讓劉大軍再開口呢?還有人則指出,劉大軍還說過,七天以後的前晌十一點,那兩個城裏人會回來,並且會帶來一個攪擾大道嶺村平靜的人,就出現在村口的路上,那就再等一下看吧。如果到了那天,事情又讓他說對了,那就證明他真是被神仙附了體,到那時,就是不管想啥法兒,也得讓劉大軍再開口了。

大道嶺村人就又度日如年地等了幾天。等真的到了那天的時候,幾乎是全村的人都湧到村口去等待了。接近十一點時,隱隱約約地,他們果然見到有一輛小汽車向村子這邊開來了,十一點整,那車子則準時到達了村口,從車裏下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可不就是那兩個城裏人?而隨後又下來的那個很富態的人,就是劉大軍所說的那個讓大道嶺村不再平靜的人嗎?

第二節

薛蓮和孟如風就是大道嶺村人一直掛念的那兩個城裏人。

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內,這兩個人還是很有名氣的。薛蓮的本行是個畫家,但散文和詩歌也寫得很有檔次;孟如風則是個詩人,和薛蓮結識並戀愛後,為了和薛蓮的愛好更接近一些,就兼帶著搞些攝影。不過兩個人都早過而立之年了,卻還沒有結婚。

同居是早就同居了。這個時代,年齡老大不小的不結婚且不同居,那隻能被人稱為怪獸。其實,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內,薛蓮和孟如風的花邊新聞已經不少了,甚至還曾在圈子內外掀起過幾場軒然大波。

相對於薛蓮來說,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裏最早出名的還是孟如風。他十七八歲開始寫詩,兩三年後就有了很大建樹,在國內現代詩歌界有了那麼一點地位。因為有才,人又長得英俊,便吸引了許多女孩子向他表達愛慕。不過孟如風雖然和很多女孩子戀愛過,卻一直沒能和某個終成眷屬,這就讓圈裏人看來太不像話了。這不明顯是用情不專、拿感情當兒戲嗎?人就算有千般好,若是作風有了問題,不管是什麼時代,都會讓人齒冷的。雖然齒冷的人可能有酸葡萄心理在作怪,暗地裏惆悵自己怎麼就不會交上那樣的桃花運,但正義凜然的樣子總是能裝出來的,於是就在提起孟如風的時候,很多人都要表現出蔑視或惋惜。而不管是什麼樣的人,總是會有幾個知近好友的,別人對孟如風的作風有意見,孟如風的好友也會向他轉達的,轉達的次數一多,孟如風也認真檢點了自己在情場上的作為,後來得出了一個結論說,他雖然和許多女孩子交往過,但最終分手的原因也不能全怪他。開始的幾個確實有他的不是,認識上了更溫柔漂亮的,當然就要把以前的甩了;可後來的幾個,不是因為嫉妒心太重,懷疑他感情不專一,像看賊一樣看著他;就是怕他仍不可靠,死活不肯向他獻身,堅決要等到結婚的時候才成就好事。他熬不下去,隻能提出分手了。孟如風也知道,他這樣走馬燈似的換女友,別人有非議是正常的,換位思考一下,若是別人也像他這樣,他也一定會蔑視人家。隻不過,他確實是沒有發現讓他刻骨銘心的人,並且要找什麼樣的,他確實也沒有一個標準。他想過,若是一個人在找對象之前,就設定了一個標準,或者有一個偶像,那麼將來有一天真的遇見這樣一個人的時候,那肯定會有一種大願達成的喜悅,也一定會愛不釋手。正好裝進模子裏的東西,人們就沒有理由再試試另一個合不合身了。問題就出在沒有設定上,既然沒有設定,哪一個就都有可能是試驗品,感覺不合適的也隻能被淘汰了。這畢竟是伴隨一生的事,難道應該僅僅為了人言,就委曲求全嗎?

孟如風就這樣理解了自己,或是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了理由。但他的這種理解和理由,別人是不認同的,不隻男人不認同,後來女同胞也不認同了,都知道他是個花花公子,總是在玩弄女性,於是在他和第十二個女友分手之後,他就像一坨狗屎一樣,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了。甚至他寫的那些作品,盡管很有水平,認識他的編輯也不給刊發。他因此明白,自己終於惹起眾怒了。

把名聲弄臭了,才華也被壓製了,孟如風沒辦法,就隻能把自己淹沒在茫茫市井中了。他不再寫詩,也沒有情緒再寫詩,托朋友在濱海開發區的一個中外合資企業找了份文秘的工作,終於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內消失了。這時候正是二十一世紀初,整個中國的文學藝術圈雖然很熱鬧,但詩歌界相對冷清,少了孟如風這樣一個並不怎麼有名的人,更像被蒸發掉的一滴海水一樣,沒人注意了。再說,孟如風的經曆,也隻是圈內人知曉,到一個新單位工作,人家看的隻是能不能勝任,沒有緣由對一個人的經曆也做詳細的調查。盡管也難免有些傳說進入了他的工作單位,但企業用的是人和人的能力,傳說中的事隻要還沒有給企業帶來影響,誰都不會拿傳說去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尤為關鍵的是,孟如風的工作單位居然沒有一個能讓他看上眼的美女,有人追求他,他當然不能退而求其次,也就不會再出現吸引人眼球的事情了。一晃,他就在這家企業裏自我封閉了五年。

孟如風在濱海文學藝術圈消失期間,薛蓮正好進入了這個圈子,並且名聲越來越響。

她上大學的時候學的是美術,油畫和水粉畫很有功力。畢業後就在濱海市創辦了一個薛蓮工作室。不過,在美術這個行當裏,不闖出一定的名聲是很難有市場的,你畫得再好,如果還不是名人,那價格與名人相比就會有天壤之別。薛蓮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就直接找到了本市最有名的一個老畫家,說是要討教,其實是想借名出名。那個老畫家一看,這是個大美女呀,畫又畫得這樣好,就或許是被色所誘,或許是真的愛才,還真的把薛蓮捧起來了。除了把她的畫推薦到一些知名的畫刊發表,還幫助薛蓮籌辦畫展,更經常帶著她參加國內的一些創作研討會。時間一長,兩個人相隨的次數一多,流言飛語也就出來了,有人開始懷疑薛蓮和這個老畫家的關係不正常。並且確實也有人看見過,不管是在車裏,還是在酒店吃飯的時候,那老畫家的手很不老實,經常把手放在薛蓮的大腿上。後來更有傳說,那老畫家的老婆吃醋了,和老畫家吵了起來,老畫家就威脅要離婚,並且還向薛蓮求了婚,卻把薛蓮嚇住了。

其實薛蓮也知道,那老畫家之所以不遺餘力地幫她,很大程度上是被她的美色迷住了。不過為了達成她的目的,那老畫家即使有一些曖昧舉動,她也是不好明確拒絕的,不過是搭搭肩膀、摸摸大腿而已,這有什麼?甚至可以說,假如這個老家夥體力還行,兩個人苟且苟且也是可以的,反正她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告別處子之身了,她已不會再因為這樣的事情羞羞答答了。但那個老家夥可能是色大膽小,也可能是體力真的不行了,倒沒有暗示或提出過更過分的要求,薛蓮原本也沒有意願主動投懷送抱。但是,這老頭竟然要和老妻離婚,並且向薛蓮求婚,薛蓮就不能不認真麵對了。

她肯定是不會同意的,盡管那個老畫家藏品頗豐,且所值甚巨,但薛蓮並不是個愛財的人,不會為以後能繼承什麼而動心。最關鍵的,她太年輕,剛剛二十四五歲,憑想像,她和這樣一個棺材瓤子也過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又不想另找情人,怎麼甘心把最值錢的青春虛耗在一個糟老頭子身上?再說,她現在已經很有名了,不需要再靠別人扶持了,正該獨立開創自己的事業,若是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結了婚,她不是傻通天了嗎?別人也肯定不會讚許她的。若說報恩,方法有的是,且這恩也沒有達到非以身相許所能報的程度,她這麼一個高學曆的人,怎麼會做出那樣的傻事?

於是,她很明確地回絕了,理由很簡單: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做卑鄙的第三者,不想因為她而毀了老畫家的一世英名。她在給老畫家的信中說,她很感激老畫家給予她的幫助,也知道老畫家如今的決定是衝動的。她希望老畫家為了自己的家庭,為了子女,更為了能繼續贏得社會的尊重,能冷靜下來,用一種他們雙方、乃至絕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方式,延續他們的師生之情。同時,她因為她的出現給老畫家的家庭帶來了困擾表達了深深的歉意。

她的這個態度,就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內博得了一片喝彩,很多人感覺非常稱願,心裏說,你那樣一頭老驢也想啃嫩草,也不先看看自己的牙口?而這種所謂的稱願,既有幸災樂禍的意思,也有鮮花終於沒有插在牛糞上的舒心。好的東西人人都想要,這沒錯,但人的潛意識裏都要求應該有一種般配。老夫少妻,少夫老妻,雖然在世間存量不少,但在別人看來,很多是帶有目的性才結合的,這樣的當事人,也多數讓人飛短流長。如今,薛蓮能斷然拒絕那個老畫家的愚蠢追求,就表明了薛蓮是理智的,也符合多數人的期待。假如,薛蓮真的答應了那個老畫家的追求,那在人們的推斷上,就一定是見財起意了,那麼,不管你人長得怎麼好,怎麼有才華,又有誰還會瞧得起呢?而至於以前她和老畫家如何如何,在如今這個為了權、錢、名必須要有所付出的時代,除了一些道貌岸然者還會裝模作樣地指責一番,誰還會在乎呢?

籍此,在濱海市文學藝術圈內,薛蓮無意間通過緋聞,就成為更加知名的人物了。很多以前並不是很了解她的人,在聽說了她的藝業出身、她和老畫家的糾葛、她在美術界取得的成就後,都想一睹芳容,並都想得到她的一幅作品,說是要收藏。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現在收藏了你的畫,等你將來成為畫界泰山北鬥的時候,我們就都發財了。可是,油畫創作畢竟是耗時費工的活兒,不像國畫那樣可以寫意而保證產量,畫麵也不可過於雷同,所以她是難以保證有求必應的。甚至一些官員首長求畫,她也有些勉為其難了。但答應的,就得想辦法交差;不應允呢,又怕得罪人,特別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她可不想讓這些人覺得她很高傲,那後果即使是用腳心想也會想得明白的。同時,她又是個很認真的人,拿出去的東西最起碼是自己滿意的,她不想因為敷衍而毀了自己的名聲。這就形成了一個矛盾,自己搭工賠盤纏創作的作品要白白送給人家不說,單是應付人情就要消耗掉她很大的精力,這對於一個要把整個精力都投入到提升作品檔次、創作世界級精品上的人來說,不是太折磨人了嗎?

另一個讓薛蓮煩惱的事情,就是她麵對了很多人的追求。從表麵上看,有人追求應該是好事,休說她正是青春年少,且才貌俱佳,本該有人追求;就是那些年至中年甚至老年的,若是還有人追求,最起碼也彰顯了被追求者的價值。換句話說,不管是誰,如果沒有人追求,那才是悲哀的事情呢。這樣看來,薛蓮是不應該有什麼煩惱的,你不滿意,拒絕就行了,至於把煩惱二字冠在頭上嗎?這就涉及到了裏層的原因,就是她確實可以拒絕任何人的追求,包括一些官員公子和企業老總;也可以在覺得滿意的時候,答應某個人的追求而交往一下試試。但她煩惱的是,為什麼在麵對任何一個追求者的時候,她都會覺得與自己無關呢?甚至在麵對那些各方麵條件看起來都不錯的追求者時,她為什麼連試著交往一下的想法也沒有呢?是哪裏出了問題?

婚姻問題可是大事,沒有觸動這個問題的時候還好,若是觸動了,就不能不用心琢磨一下了。特別是突然發現,這裏麵竟然還有某種阻塞的時候,更不能暫時放一邊不予理會。薛蓮因此就覺得,她必須要認真審視一下自己了。從大麵上看,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雖然在現代社會,有許多人為了事業或是追求標準的原因,成了所謂的剩男剩女,但她自我判斷,她並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她不想為了事業而耽誤婚姻,在擇偶標準上也沒有什麼高不可攀的要求。她隻想順理成章,到什麼時候就應該發生什麼事。那麼現在,她的年齡也夠大了,也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並且已經有人追求她了,那其中也不乏一些讓別的女人眼熱的人物,為什麼她還不能進入角色呢?是生理上的原因?她覺得不是,因為不論是在晚間夢裏還是白日夢裏,她都曾在男歡女愛的場麵裏充當過主人公;也常常回憶起在大學裏的時候,和那個要好的男同學偷嚐禁果時的情景;甚至在晚上孤獨時,她還曾構想過就那樣在海邊的沙灘上裸體走來走去,並期待著遇見一位健壯英俊的男人。這些都可以說明,她在生理上是沒有問題的,不隻沒有問題,可能在需求上比別的女人更加豐富。那就是心理有問題嗎?她覺得也沒有問題。她沒有受過性與婚姻方麵的傷害,自然也不會有這方麵的心理障礙;她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個性冷淡的人,絕對不討厭男人,絕對沒有同性戀的傾向。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麵對那麼多的追求也興奮不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