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林看到奧迪車融入灰暗的風雪中後,便縮起脖子,倒背起雙手,轉身向不遠處的一排平房走去。那裏是供他們這些外圍警衛人員休息的場所。按計劃,丁司令員一到,警戒任務的重點就從外圍轉入山莊內。他們這些負責外圍警戒的人,除留下少數幾個在主要道口值班以外,大多數就可以去屋裏暖和了。按說,省市領導聚會,一般無需實行如此森嚴的警衛。但近來情況特殊,省裏加大了特大型國企管理體製改革的力度,數以千計的工人和幹部被調整下崗待業。這裏邊免不了要引發一些不愉快,在具體人事的處理上,同樣也會產生一點不可避免的失衡。故而常有一些下崗人員滿腹怨憤地聚集起來,直接上省市政府大院來討說法,有幾次甚至把省城主要街道的交通都堵塞了。周密擔心他們今晚會上這兒來找事兒,所以特別加強了對山莊的警備,還開通了好幾條通訊熱線,以確保晚會的正常進行。

方雨林走了沒兩步,發覺奧迪車突然又停了下來。直覺告訴他,這回的停車,跟他有關。於是他站下,略略倒轉過身子,避開那正麵撲來的雪團,向車子看去。果不其然,丁潔一下車,便氣呼呼地照直向他走過來。

“方雨林,你真有出息!”

“謝了!”

“你以為天天會有一輛大軍區司令員坐的車來讓你攔截,以滿足你那種莫名其妙的虛榮心?”

“離休的司令員?”

“離休的又怎麼了?”

“我打心眼裏尊敬這些老首長。但我不會把我的尊敬給他們那些隻會跟人胡攪蠻纏而又自以為是的女兒們。”

“自以為是?”丁潔的臉一下漲紅了。“這世界上還有比你方雨林更自以為是的麼?你要不自以為是,堂堂一個法學院的高才生、市刑偵支隊重案大隊的副大隊長會淪落到今天站大街的地步?”

“沒有我們這些站大街的,你們這些奧迪來奧迪去的人,能走動得那麼瀟灑痛快嗎?”

“那好……”丁潔無奈地冷笑了一下,“我祝願你永遠這麼站下去!”

方雨林冷笑著剛想也這麼回敬她一句,話都到了嘴邊了,卻突然不做聲了。不知是什麼吸引了他,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把一直正對著丁潔的視線突然間挪向了丁潔身後的一個地方。那裏有一片雜樹林,雜樹林的裏頭,坐落著一幢破敗了的小別墅。這幢早已破敗了的小別墅底層的某一扇窗戶裏突然閃出一點光亮,讓天生對這種意外現象特別敏感的方雨林心裏“咯噔”了一下。“對不起,有情況。”他立即跟丁潔打了聲招呼,便轉身向仍堅守在值勤點上的那位中隊長快步走去。走之前,也仍沒忘了跟丁潔調侃一把,向她行了個美式軍禮。

值勤點上還停著一輛警車。

在警車旁抽著煙的那位中隊長對方雨林的報告很不以為然。那片雜樹林和那個破敗了的小別墅是他們外圍執勤的重點區域之一,下午他還親自派人上那兒查看過,對小別墅上下兩層的每個角落都曾細細地搜索了一遍。為了保險起見,還把底層所有的門窗都用板條釘死封閉。別說是人,就是鳥也飛不過去一隻,咋會有燈光出現?

“鬼哦!”他哼哼道。

“甭管是人是鬼,能不能馬上再派人去瞧瞧。我的的確確看到有道兒亮光閃了一下。”方雨林堅持道。

中隊長不想跟這位前重案大隊的副大隊長較勁,便順水推舟地說:“行,那就派你去吧。”方雨林忙又請示道:“查明情況前,能不能通知司令員和別的首長先都別進入來鳳山莊?”

這個四十開外幾乎在交警中隊幹了一輩子的中隊長有點不耐煩了:“幹嗎呢?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亂?就算是真有那麼一點光在它某一個窗戶裏突然亮了一下,又能說明啥?啊?能說明啥?”

方雨林愣怔了一下:“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說明啥……”

“你不知道,瞎吵吵個啥?今天都誰在這兒聚會,知道不?省市兩級主要的頭頭腦腦都要來,拿這麼點壓根兒就沒影兒的事去瞎攪和,影響了領導的大事,這責任誰擔著?方雨林呀方雨林,都說你絕頂聰明,天生是個搞刑偵的好手,可你也不能見風就是雨,玩這小聰明。讓我說你啥好呢?”中隊長一邊數落,一邊還在擔心方雨林會不依不饒地跟他爭辯下去。因為真要鬥起嘴來,他知道自己這樣的就是再加上三個也鬥不過眼前這一個方雨林,那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會搞得很沒麵子。卻沒料到方雨林居然先收了架勢,無奈地說了聲“是……也許是我又錯了”就不再做聲了。

這時,市委秦書記帶著閻秘書匆匆走了過來,把中隊長和方雨林叫到一旁,低聲地告訴他們山莊裏出了點事:“有一位秘書失蹤了!”

“失蹤了個秘書?什麼時候?”中隊長和方雨林都吃了一驚。秦書記便對身旁的閻文華說:“閻秘書,你把情況跟他們再說一遍。”閻秘書清了清嗓子,讓自己平靜下來,盡量放慢語速,把情況又說了一遍:“接到中隊長的報告後,我立即按周秘書長的安排去找那個張秘書,讓他去打開貴賓室的門,以便接待丁司令員一家人。但非常奇怪,不管怎麼找,也沒找到這個張秘書。有人看見他出了大廳的後門,向雜樹林那個方向走了,還說是有一個背著小包的陌生人找他。但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既沒找到張秘書,也沒見到什麼背小包的陌生人。”

方雨林忙脫掉皮大衣,一邊向警車走去,一邊說:“我去瞧瞧。”

就在這個時候,從那幢破敗了的小別墅方向突然傳出一聲極悶沉的響聲。當在場的所有人還都沒反應過來時,方雨林就一驚,叫了聲:“槍聲!”我們不能責怪在場的別人反應遲鈍,那一聲響實在是太不像槍聲了,不僅悶沉,而且還鈍笨,與其說它像槍聲,還不如說它更像是木錘子砸在了木墩上發出的聲音更確切些。事後的現場勘查和屍檢報告都證明,凶手打這第一槍時,是把槍口緊貼住張秘書的身體擊發的。隨後又傳來兩聲。這兩聲就非常明顯了,聲音極清脆響亮。中隊長也叫了起來:“槍聲!”

方雨林對中隊長大叫了一聲:“快派人去保護丁司令員和幾位主要領導。”說著,便發動著警車,向山上衝去。但他還是晚了一步,等他趕到那幢破敗了的小別墅裏時,一隊警衛已進入了現場,周秘書長正在布置人保護現場。而在小別墅門廳中央地板上淌著一大攤鮮紅的血已經凍結,在凍結的這攤血泊裏躺著的,正是那個被認為是失蹤了的張秘書。他已經死了。

凶手跑了,而且沒留下任何痕跡。

於是,這一夜在這個城市裏,又增加了一群“今夜無法入眠”的人。按說,二十三歲的方雨珠本不屬於這個群體,雖然這段時間以來,也有一些煩心的事在不斷襲擾她,事兒還不小。比如,老媽又住院了,老爸也病了,才二十出頭的自己居然也被裹進了下崗大潮等等等等,但因為生性開朗豁達,她總是願意相信居委會大媽大伯說的那些俗話,比如:“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啦,“船到橋頭自然直”啦,“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啦,“有我一碗,總有你一勺”啦等等等等,尤其是老爸常說的那句話:“放心,再怎麼著,社會主義不能叫人餓著”,讓她每月拿著一百二十八元七角五分的下崗補貼,依然每晚都能倒下就著。當然,畢竟也是二十出頭的人了,睜著眼在看這個世界,心裏不能沒一點想法。而這個世界真真切切地又不是那樣一種不會讓人產生任何想法的世界。所以,許多時候,她也遲疑,也恍惚,也焦慮,甚至也苦悶,也會偶爾品嚐一兩次那種叫“失眠”的人生滋味。比如,今晚,她就“失眠”了。她完完全全想不通,像她這樣一個家庭,老爸那麼正直,老媽那麼本分,老哥又那麼出色能幹(毫不誇張地說,全世界六十多億人,刨去女的不說,在男人裏頭,方雨珠真正瞧得上的,隻有一個,她也就崇拜這一個人,那就是她哥方雨林),自己也挺聰明挺勤快的(長得也不難看呀!打小學六年級起,就不斷有男生給她寫信。討厭!你們懂什麼愛?),為什麼就偏偏住不上那三室四室的新樓房,偏偏鉚定了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大雜院裏?現在誰都說,家裏隻要攤著一頂“大蓋帽”,整啥都不用煩惱。可大蓋帽攤到她家,怎麼就偏偏不管用了呢?四口人,至今還住著一間半破平房,把走道和擱煤爐的地方全算上,還不夠十五平方米。這大男大女的,咋整?

方雨珠胡亂地思前想後,烙大餅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方雨林這一晚當然也睡不著。他倆的床挨著,中間隻隔著一塊單色舊布簾子。方雨林睡不著,躺在那兒琢磨白天發生在來鳳山莊的那個案子。你琢磨你的,別折騰呀!他偏不,還拿根棍,過一會兒,就去撥弄一下從房梁上垂吊下來的那盞燈,讓各種各樣的光影,長方形的、三角形的、扁條狀的、圓筒狀的……在方雨珠眼前晃個不停,攪得她更加心煩意亂。方雨珠還擔心他杵到電線上短路,招一場大火毀了這一大片早就該毀了的破平房倒不可惜,但因此毀了他的前程,可不得了!她這個哥是要成一番大事的,自己這個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她堅信這一點。

“哥,你什麼毛病?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方雨珠終於忍不住了,“騰”地一下從被窩裏坐起,掀開被子,趿拉上鞋,就要去奪方雨林手裏那根棍子。這時從裏間小屋裏傳來老爸的聲音:“又整啥呢?都幾點了?”方雨林忙應道:“爸,沒事,沒事。”方雨珠趕緊折過身去關燈,接著裏間的小屋裏又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方雨林和方雨珠都忙著去拿暖瓶。方雨林把先拿到手的暖瓶大度地讓給了妹妹。不一會兒,從裏間的小屋裏傳出方雨珠給父親倒水的聲音,替父親捶打後背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小屋裏安靜了,方雨珠悄悄地走了出來。方雨林從妹妹手裏接過暖瓶,感激似的拍了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