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珠低聲叮囑道:“睡吧。”

方雨林隻是點了點頭,卻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在被窩裏坐著。過了一小會兒,他穿上衣服,還拿起一件棉大衣,居然踽踽地向外走去。

小巷子裏黝暗,極安靜。雪,早已經停了。巷子裏再無他人,隻有方雨林自己在慢慢地走著。偶爾才會有一輛載著蔬菜或其他什麼副食品的平板車,不緊不慢地由郊外蹬來,並繼續向近處一個什麼菜市場蹬去。出了巷子口,方雨林點著一支煙,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的鐵欄杆旁,慢慢地抽著,琢磨著下午來鳳山莊發生的一切。不一會兒,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並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下來。他沒動。他能聽出是誰。

靜默了一會兒,方雨林沒回頭,隻是問:“你來幹啥?”

“不放心咱的哥唄!”答話的自然是方雨珠。

“嗨,誰還劫我這麼個大老爺們兒?”方雨林一轉身,本還要“訓斥”方雨珠幾句,但一抬眼皮卻看見方雨珠手裏捧著他的一頂皮帽和一條加長的駝毛黑圍巾,心裏一熱,口氣頓時軟了下來,隻說了句:“快回去,不凍死你!”

方雨珠調皮地一笑,走到他麵前,踮起腳尖,替他戴上皮帽,圍上圍巾。

方雨林臉微微一紅,忙後退了半步,低聲笑嗔道:“起開,讓人瞧見了,還以為啥呢!”

方雨珠卻賴兮兮地一笑,反而上前去勾住哥的胳膊說道:“以為啥?誰愛咋想咋想,管哩!”

“別跟這兒耍賴!聽話,快回去睡覺。我一個人走一走,琢磨點事兒。”方雨林忙撥開方雨珠的手。他不習慣男女間這種“過分”親昵的舉動。以前跟丁潔關係順暢時,兩個人一起上哪兒走動,丁潔但凡貼他緊些,他都會覺得不自在。

“其實……我們家再有半間屋就好了……那樣,你就可以在家看點書……琢磨個事兒了……”方雨珠眼睛裏突然閃爍出一絲沉靜的光。不等方雨林做出反應,她突然又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高興地說道:“走,我請你喝黑啤。今天我有錢了,廠子裏給我們這些下崗女工發下崗補貼了……”

“多少?”

方雨珠掏出兩張“老頭票”得意兮兮地晃了晃:“二百來塊哩!夠咱倆撮一頓的了。剩下的,明天買點兒蝦,包點兒三鮮餡兒餃子給媽送去。她老說醫院裏的餃子沒味兒……對了,再給老爸買兩盒好煙……”

看著區區二百來元錢就把自己的妹妹激動成那副模樣,再想到平日接觸的那些“大款”、“富婆”們揮金如土的情景,方雨林心裏一陣難受,趕緊把那兩張“老頭票”塞還給妹妹,拉著她走進附近一家大排檔,找了一張幹淨桌子,安頓她坐下,自己到櫃台前買了兩瓶黑啤,一罐粒粒橙,兩碟小菜,一碟幹煎小黃魚。喝了兩口後,方雨珠問:“哥,這些日子,我瞧你晚上老睡不踏實,是想著案子呢,還是想著受處分那……”

方雨林一口把杯子裏的啤酒全悶了:“誰想處分的事?一個球副大隊長,你以為我真把它當回事兒?”

“吹!這些日子,你老耷拉著個臉……”

“嘩”,方雨林又把杯子給續滿了,撇了撇嘴:“你也不想想,哥都快三十了,還光棍一個,能不著急上火?”

方雨珠把酒瓶往遠處挪了挪,不想讓哥喝得那麼猛,然後不高興地說道:“蒙我。你不是那種一時半會兒娶不上媳婦就急得抓耳撓腮、爬樹上牆的男人。”

方雨林幹笑一聲:“哈!快三十的人了,沒本事給妹妹掙一間獨自住的小屋。爹病,娘住院,妹妹下崗……堂堂一個男子漢居然束手無策。三十啊!我的好妹子,我能睡踏實了嗎?”方雨林幾乎等於叫喊的聲音,引起了店堂裏其他食客的注意,他們紛紛循聲扭轉過頭來。方雨珠知道這幾句話真是出自哥的心窩,也是哥心底最痛的幾檔子事,再往下說,他真能拍著桌子,把所有他看不慣的事兒一起抖摟出來。她趕緊不吱聲了。半個小時後,他倆出了小店門,慢慢地在寒冷徹骨的大街上走著。又過了好大一會兒,方雨珠低聲說道:“哥,你知道前些天爸跟我說啥嗎?他說他啥都不怕。媽住院,他自己害病,我下崗,都不怕。他就不能看你耷拉腦袋。他說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你要一耷拉腦袋,咱家算是徹底沒戲了。”說著,方雨珠的眼圈便隱隱地紅熱了。

方雨林心裏也一陣難受,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方雨珠問起丁潔的事。方雨林隻說是沒啥。

“沒啥?人家可是大司令員的女兒……”

方雨林反感地瞪了妹妹一眼:“你給我打住。”

方雨珠不解地:“怎麼了?人家就是大軍區司令員的女兒嘛!”

“你不知道我最不愛聽的就是這話?你不知道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她丁潔在追我……”

“一個男孩兒土頭土臉地被一個女孩兒追了十來年,你還以為你光榮?你偉大?我知道你心裏喜歡丁姐,就是不敢公開去追她……”方雨珠開始提高嗓門。

“哈哈!”方雨林又幹笑兩聲。“我喜歡她?我不敢公開追她?嘖!”

“就是。跟你說吧,今天下午,丁姐還上咱家來了。本來她不讓我告訴你的……”

方雨林一怔,忙問:“她上咱家來了?”

“她聽說咱老爸病了,老媽住院了,我又下了崗,挺不放心的。她還……”

“還怎麼了?說!”

方雨珠猶豫了一下:“我說了,你不許罵人。”

方雨林不耐煩地又瞪她一眼:“說吧說吧,你!”

方雨珠想了想說道:“她聽說老媽單位一年多沒給職工報醫藥費了,臨走時還留了一筆錢給老爸……”

方雨林一下火了:“你們收了?”

方雨珠也火了:“你知道丁姐的脾氣……”

方雨林一跺腳嚷道:“你們就不知道我的脾氣?渾!”這時,方雨林腰間的BP機“嘀嘀”地響了起來。他取下看了一眼,卻很不耐煩地把它關上了。

這時呼方雨林的是市公安局負責刑偵工作的副局長馬鳳山。傍晚得到報告,來鳳山莊發生槍殺案,他第一個反應是有人在跟他開玩笑:這怎麼可能呢?誰也不可能挑那麼個時間、那麼個地點去殺人!這不明擺著是要“自己害自己”嗎?太有悖於常規常情常理了嘛。而後,他飛車趕到了現場,並且在山莊的貴賓室裏見到了省市的全部主要領導。領導們雖然沒有當麵對他說什麼特別嚴厲的話,讓他下不來台(退一萬步說,即便要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他頭上,因為當晚山莊的安全保衛工作不由他負責),但身為一個“老公安”,馬鳳山自然明白,此時,首要的不是追究責任,而是破案,擒拿元凶。說到破案,他知道自己肩負推卸不了的責任;說到破案,他自然要想到方雨林。

在市局範圍裏,誰都知道,方雨林是他馬鳳山的一員“愛將”。方雨林大學畢業沒幾年,居然就能被提到市局重案大隊副大隊長的位置上,跟馬鳳山的關係極大。可以這麼說,沒有馬鳳山在這裏邊使勁兒,他方雨林再天才再能幹再出類拔萃,在相當講究資曆的公安係統裏,警齡如此短的他也別想能到這個位置上。知情者還可能告訴你,當時在局黨組會上,馬鳳山原意是要把方雨林直接破格提到刑偵支隊副支隊長的位置上去的,隻是因為黨組多數成員認為,這樣的破格提拔與組織部門的相關規定不符,也可能不利於被提拔者本人的健康成長,而被暫且擱置。事隔不久,方雨林不爭氣,出了那檔子事,替當時在黨組內持異議的領導同誌提供了反證。但即便如此,馬鳳山也沒認為自己錯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說過方雨林是十全十美全知全能不會犯錯誤的。要他成長成熟,就得允許他出錯,並鼓勵他、幫助他努力糾錯。要求一個幹部完全不出錯,唯一的可能就是讓他變得猥瑣,變得平庸。方雨林在“5?25”一案中出的錯,並非是品質和人格上的錯,他認為他這麼做,是在維護法律的獨立性和神聖性,是在體現刑偵工作的科學精神。這正是方雨林那一代人可貴的地方,也是馬鳳山特別看重他的主要原因。當然,方雨林身上有不少不討人喜歡的東西,那得慢慢調教。但這種調教,不能以讓他變得猥瑣和平庸為代價。他當然不希望方雨林在受了處分以後就沉淪下去。晚上,重案大隊大隊長郭強向他請示,找什麼人來研究來鳳山莊這個案子時,他一點都沒遲疑地讓郭強立即把方雨林呼來。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不回他的話。

第二天,八點來鍾,方雨林騎著他那輛舊自行車,悠悠然地到交警中隊上班。一進門,就被中隊長一把拽住。“昨晚你小子又犯啥渾了?你這個方雨林哪!”中隊長一邊數落,一邊拉著方雨林往辦公室走去,說是市局領導帶著市刑偵支隊的幾位同誌來找他了。

“我怎麼了?我沒怎麼!”方雨林不服氣地說。

“沒怎麼?自己拉屎聞不到臭!昨晚市局馬局一個勁兒地呼你,你不回。幹嗎呢?你小子誤大事了!趕緊吧,去認個錯。”中隊長躬著腰,急急忙忙地把他帶到辦公室,又給局裏來的那幾位領導麵前的茶杯一一續上水,再給火爐添夠了煤,便知趣地退出屋去了。

“說,到底怎麼回事,呼你都不回?你方雨林現在了不得了,天老大,你老二!是不是?”馬鳳山一邊點煙,一邊冷笑著挖苦。

方雨林的臉紅了紅:“不是。”

“不是?那……天老二,你老大?”

方雨林的臉更紅了:“不……不是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