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案大隊的大隊長郭強在一旁說道:“昨晚馬局連呼了你三四回,讓你來一起研究來鳳山莊那案子。多大的一檔子事,你小子不回話。跟誰憋臊氣呢?”
“別跟我說呼機沒電了,呼機沒帶在身上那種屁話。”馬鳳山瞟了方雨林一眼道。
“呼機有電,我也聽到呼機響了。”方雨林答道。
郭強說道:“那為什麼不回局領導的話?”
方雨林猶豫了一下,答道:“我想……我已經不是刑偵支隊的人了……”
馬鳳山在手邊那個用半截可口可樂罐剪成的煙灰缸裏一下摁滅了煙頭,指著方雨林的鼻子問道:“你還是不是個人民警察?”
方雨林不做聲了。
郭強說道:“馬局問你話呢!”郭強是方雨林的好朋友,歲數比他大個六七歲,但從十九歲起就幹這一行,怎麼算,正經也是個“老”警察了,而且還是個“咱們自己”培養的“子弟兵”——省城公安幹警的來源大體分三大部分:占大頭的為部隊退伍轉業官兵,這是曆史傳統。另一部分則是本省警校或中央或各地政法公安大中專學校畢業分配來的學生,這是時代風采。還有一部分就是“土八路”、“子弟兵”,可以說是“本地特色”了——市局自己派人從本市青年中招考錄取、自己派人加以培訓的。這部分人中間,又有相當一部分是幹警們的子弟,所以人們戲稱他們為“子弟兵”。郭強就是這一類“子弟兵”。“子弟兵”忠實可靠,但“子弟兵”們也好感情用事。郭強應該說是“子弟兵”中的佼佼者,實打實地從最基層派出所幹起來的。
聽到馬鳳山板起臉問他還是不是一個“人民警察”,方雨林沒帶半點含糊地回答道:“是。”
“受了一點處分,就這麼變著法地跟領導拿糖?”馬鳳山問。
方雨林忙分辯:“我不是拿糖。我知道我這個人不怎麼地,根本沒那個資格跟領導拿糖。但我對局領導這樣處分我,有意見。我對局領導處置‘5?25’大案的一些做法想不通,對你們下令把我調離專案組也有看法……”
“你小子能不能別再提‘5?25’那檔子事了?”做人更練達、也更善於處理內部人際關係的郭強趕緊搶白。他知道馬鳳山這會兒心裏火正大,這時候跟他提“5?25”一事,那不是火上澆油嗎?
馬鳳山卻瞪了郭強一眼,喝斥道:“讓他說。”
自打受處分後,方雨林一直憋著沒機會吐這口冤氣,這會兒聽馬鳳山這麼一說,什麼也不顧了,便敞開口子趕著往外倒:“‘5?25’大案的幾個主犯攜巨款潛逃,那會兒我們已經基本搞清了他們的去向,隻要再有個十來天,我們就完全可以收網,把他們全部緝拿歸案。為了這個大案,我和專案組的同誌沒日沒夜地幹了整整一年零兩個月。就差這最後十來天了,突然不讓幹了。為什麼?我想不通。我懷疑!”
郭強喝斥了一聲:“方雨林!”
馬鳳山聲色不動:“你讓他說,我們還能不讓人懷疑?”
“負案在逃的五個人中間,有三個人是市政府前主要領導的直係親屬!我們天天在報紙電視上跺著腳咬著牙哭著喊著說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要以法治國,要打蒼蠅也敢打老虎,可……一遇到具體問題就全在那兒裝傻充愣。什麼法都不頂一個電話一張便條管用……”
郭強見方雨林越說越沒邊了,怕他再說出什麼沒原則的話,便趕緊上前推了他一把:“方雨林!你還有完沒完?”
方雨林臉龐漲得通紅,推開郭強,繼續嚷道:“你們上外頭聽聽去,現在外頭連三歲的孩子都清楚,‘5?25’大案拖到今天一直結不了案的真正的根源在哪兒!”
“好嘛,既然清楚了,幹嗎不到上頭告我們去呀!”
方雨林喘著粗氣,不做聲了。是啊,你有種,你告去呀!可是……可是……
馬鳳山冷笑了一下:“哼,一個法學院的高才生居然會被社會上三歲娃娃的某些想法左右了,還自以為高明、了不起,真有你的!你是不是覺得所有哭著喊著說以法治國的人都是混蛋?嗯?可愛的方同誌方先生,我承認,在我們今天的公安隊伍中,不乏這樣的敗類,他們跟黨內的腐敗分子攪和在一起,成了腐敗分子的保護神。但我今天要用我三十二年的黨齡和三十三年的警齡負責任地告訴你,‘5?25’大案在最後一刻突然采取這樣一種讓許多人都想不通的做法,絕對不是為了保護那幾個市政府前主要領導的親屬,這個決定也不是某一個領導輕率作出的。至於到底為什麼要作這樣的決定,我現在沒這個權利告訴你,你也沒那個資格知道。但是,當時你作為市刑偵支隊重案大隊的副大隊長、‘5?25’專案組的副組長,在組織上作出暫時停止專案調查,中止偵破此案的決定以後,卻私自繼續對有關人員進行布控偵查,差一點破壞了省反腐領導小組根據中紀委和省委常委會議指示精神所做出的重大戰略部署。事後,組織上對你隻實行了撤職處分,而沒有進一步追究你其他方麵的責任,完全是出於愛護。昨天同樣出於對你的信任和愛護,通知你來參加新案的案情分析會,你小子居然置之不理,你不覺得自己已經滑到非常危險的邊緣了嗎?你想跟誰對抗呢?”
方雨林卻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道:“我明白,我是到了該回去賣紅薯的時候了。”
郭強又叫了一聲:“方雨林!”
“那好,既然想回去賣紅薯,把這身警服給我脫了。”馬鳳山站起來說道。
方雨林立即開始脫警服。郭強衝上去一把揪住方雨林的領口:“你他媽的真較上勁兒了?”
方雨林此刻卻一臉的悲苦,十分懇切地對郭強說:“大隊長,看來我方雨林今世是當不了一個好警察了,那就讓我回去當一個好百姓吧。”
郭強又用力推了他一把:“你犯渾呢?照你這麼說,我們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大隊裏那麼多同誌也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你!你方雨林想幹啥呢?”
方雨林頹然地坐倒在一個板凳上。這時,馬鳳山向外走去。郭強趕緊把方雨林脫下的警服塞給方雨林,示意他趕快穿上,然後趕緊跟著馬鳳山往外走。卻沒料到馬鳳山立即回轉過身,指著那件警服,厲聲對方雨林說道:“給我撂下!你以為它是啥?想脫就脫,想穿就穿?你要不給我寫出一份深刻的檢查,就別想再碰這套警服。”說著,便大步走出門去。走到院子裏,他還特地吩咐那位交警中隊的中隊長:“給我看住這小子。要麼給我留下一份書麵檢查,要麼把警服給我留下。”不一會兒,那輛嶄新的警車開走了。院子裏陡然安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中隊長給方雨林送來一遝空白的公文紙和一支圓珠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勸說道:“別再犯傻了,快寫吧!”見方雨林依然呆坐著不動彈,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無奈地帶上門,也走了。
這時,屋裏隻剩下方雨林一個人。從防煤氣的風鬥口傳來一陣陣輕微的“呼呼”聲。鐵製的取暖爐上,早已燒開了的水壺在“嘶嘶”地往外噴著水蒸氣。心煩意亂的方雨林拿起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他無法否定馬副局長剛才那一番用他“三十二年的黨齡和三十三年的警齡”墊底說出的話,但他又無法否定近幾年自己在某些事情上親眼所見親身所經曆的那種種不公正和不公平,並且由這些不公正和不公平所造成的法的“軟弱”,以至於在個別事件中所出現的法的虛偽和虛假。他不知道應該由誰來寫這份檢討,才能真正找回法的神聖和崇高,找回“公安”、“司法”、“審判”、“檢察”這些概念本身應有的那一種莊嚴和公正。而這些正是他在法學院那個被針葉鬆遮蔽的小圖書館藏書樓窗前,和那幾個研究生、博士生常常徹夜爭論的命題。此時此刻,他顯得那麼矛盾和痛苦,那麼不知所措。突然,他抓起筆用力地向桌麵上戳去。“砰”的一聲,筆折斷了,手上也隱隱地滲出了一些血跡。
半個小時後,方雨林突然出現在中隊長麵前,而且還身穿警服。中隊長忙上前攔阻:“小子哎,檢討寫了沒有?馬局可是留了話給我的,你不能不寫檢討就走。嗨,你跟誰過不去,也別跟我過不去……”方雨林什麼話也不說,板著臉推開他,徑直向院內的存車處走去。中隊長衝著方雨林的背影叫了一聲:“哎哎……你小子真吃了豹子膽了?”見方雨林沒理會,騎上車已經出了大門了,中隊長無奈地跺了跺腳,回轉身走進辦公室,趕緊去查看那一遝公文紙。隻見那幾頁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標題上寫著“我的檢查”幾個大字。
跟大多數城市一樣,除了黨政軍領導機關所在地,電視台、銀行和海關總部的建築總是市內最氣派、最講究、最具有城市標誌性的建築。丁潔工作的這個電視台當然也不例外。每每走上它鏡麵似的大理石地麵,接觸鍍鉻的金屬雕花門把,總讓丁潔想起自己應該穿上百貨大樓新到的那種極昂貴的“蘇裏”駝絨大衣似乎才更得體一些。那是一種泛著毛皮光澤、手感極好的黑色或深棕色的大衣,厚實輕暖,氣質飄曳而又高貴。但有時,她又希望自己穿得隨便一點。因為電視台大門前常常會有一些從縣鎮鄉村來上訪的中老年人,他們渴望能在這兒遇到一個半個好心的電視編導,能把他們的“冤情”直接在電視裏曝一下光。他們大多都去過北京,在中央電視台門口千方百計地尋找過《焦點訪談》或《新聞聯播》的人。他們常年在外上訪,背著一個小鋪蓋卷,提著一個破旅行包,身上一般都比較髒,也比較臭。但他們並不愚鈍,有的居然出口成章,熟記各個時期的政策條文和中央領導講話;有的則神誌不太清了,但還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嘮叨個不停。他們中也有人一來就找丁潔,因為他們知道她是這個電視台的新聞部主任,便嚷嚷著要找她替他們做主申冤。每每遇到這種時候,在電視台大門口站崗的警衛都會提早向丁潔發信號。她便駕駛著她那輛墨綠色的歐寶車,躲過這些人,從別的門進。當然,我們在電視台大門口能看到的人中間,更多的,還應該說是這個城市裏活得最神采飛揚的那部分人。他們年輕,臉上總流露著極自信的極疲勞的興奮;他們幾乎被所有的人都認作是一群正在走好運的人。
今天沒有上訪的人在大門口攔截丁潔。她順順當當地進了電視台主樓,但一走進新聞部那間大辦公室時,卻一下子被自己手下那些編輯記者包圍了起來。新聞部的這些男女編輯記者真是一個賽一個似的年輕,穿著也一個賽一個似的現代。丁潔進門前,他們就在議論昨天發生在來鳳山莊的那起謀殺案。等丁潔剛走進那間門上標有“新聞部主任”的玻璃小隔間,沒等她按慣例打開電腦,調看電子郵件,甚至都沒等她脫掉那件棕色的中長呢大衣,換掉沾著雪水泥水的女式彩色膠靴,衝一包袋裝的雀巢咖啡,吃兩塊高級的曲奇餅幹墊一墊饑,他們就衝了進來。當然,最先衝進來的,是那個最年輕的女記者。然後,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擁了進來,真讓丁潔嚇了一跳。
“丁姐,聽說昨天市政府那個張秘書被槍殺時,您正在現場……”
“我離現場還有百十來米哩。”丁潔一邊說,一邊彎腰去取暖瓶。
一個女記者搶過暖瓶,替丁潔把咖啡衝上,並問:“您知道警方對這個案件有什麼判斷?凶手可能是什麼人?凶手的作案動機到底是什麼?據說,警方昨天在來鳳山莊布置了相當多的警力保衛來自方方麵麵的領導。凶手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對他作案極其不利的時間和地點下手?”
丁潔捧起咖啡杯,站起來聳了聳肩,做了個極誇張的姿勢,笑道:“Ladiesandgentlemen,你們這是在逼我開記者招待會呢?本人沒有參與警方任何活動,更沒有參與凶手的任何活動。對各位提出的問題,無可奉告。記者招待會現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