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金局長的這一番話完全沒有道理,但是……但是,這案子怎麼辦呢?“放棄周密這個線索?”馬副局長問道。金局長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沒說過要放棄,誰也沒這麼說過。”馬副局長真是不知所措了。誰也沒說過要放棄,誰也沒說過要堅持,那麼到底是放棄,還是堅持呢?為了不犯錯誤,為了能維護好跟上邊的關係,關鍵時候該決斷時不做決斷,隻充老好人,致使下邊做具體工作的人手足無措,以至於一次又一次喪失了極好的工作時機和工作局麵,這正是我們少數為官者的“為官之道”。這種時候,你還說他不得,越說,他們越惱火。因為對於他們來說,維護好跟上邊的關係,要比做好某件具體工作不知要重要多少倍。無數次經驗教訓告訴他們,即使做成一百件具體工作,但隻要有一兩次傷了關係,被上邊的某人認為你不聽話,不是他的人,你的前程就有可能到此就算是結束了,再也不可能有所“進步”了。尤其是當前任職年齡限製越來越嚴格,如果四十歲以前跨不到司局級,五十歲以前跨不到副省級,那麼你以前以後的一切努力,就都算是“白搭”了。這對於已然把自己的大半生貢獻給了“行政領導工作”,而放棄了“業務技能”的他們來說,顯然是極不願意看到的結局——如果他們都還是有相當進取心的同誌。
看到馬副局長從金局長那兒回來,帶著一臉的無奈,方雨林和郭強知道事情越發複雜化了,兩個人就沒敢吱聲。馬副局長悶悶地坐了好大一會兒,隻說了句:“你們回吧。”
方雨林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能讓我們看看這個鑒定報告嗎?”
馬副局長揮揮手:“先回去。”
方雨林還問:“鑒定報告到底怎麼說的嘛……”
馬副局長有點不耐煩了:“你這人怎麼這麼不開竅?還要我說幾遍?讓你們先回去!”兩個人無奈,到食堂裏找到正在那兒吃早飯的夥伴兒,回重案大隊去了。回到大隊部,郭強通知各組,今天哪都不去了,都留在家裏學習。偵察員們都奇怪,那麼多案子還沒破,怎麼想起來讓大夥兒關門學習?一時間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方雨林吼了一聲:“讓你學就學唄!吵吵什麼?”大夥兒這才撅著嘴,回各自的屋,從抽屜深處和枕頭底下翻出學習材料,端著各自的茶缸,揣著廉價的“黑煙”,蔫不唧地上會議室裏找個位置,聽郭強讀《人民日報》社論。念完一篇,郭強放下報紙,抿了一口釅茶,清清有點發幹的嗓子說:“社論代表中央精神,都談談感想吧。誰先說,誰來打頭炮?”底下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郭強喝斥道:“笑啥笑?”一個偵察員說道:“大隊長,大夥兒笑您學習會上用詞不太文明。”郭強一愣:“我怎麼不文明了?”方雨林笑道:“你說‘打炮’了。”郭強立刻醒悟過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們這些操蛋東西,學社論哩,都想哪旮旯兒去了!”於是所有在場的偵察員索性哈哈大笑起來,氣氛開始活躍了。
到下班時分,馬鳳山收拾了辦公桌上的東西,拿起公文包和大衣,剛準備走,金局長打電話來,讓他去一趟。“能晚走一會兒嗎?”他非常客氣地問道。“有事?”“隨便聊聊。”“行,我馬上過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兒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兒去。”“不不不,我去,我去。”
馬鳳山推門走進金局長辦公室時,金局長已經替他把茶都沏好了。金局長這人就是這樣,也許多年當秘書出身,為人謹慎周到是他一大特點。
“我來咱們局也快兩年了吧?”待馬鳳山坐下,他微笑道。“這兩年,不能說咱局的工作有多大的起色,但大體上應該說還算過得去。市委、市政法委和省廳的領導對咱們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我心裏明白,這跟你老馬方方麵麵對我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馬鳳山笑道:“老金,你罵我?”
金局長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倆誰罵誰呀?我這是真心話。今後,還希望老哥多支持我!”
馬鳳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說道:“老金,你想說啥,痛痛快快說,甭跟我繞這麼大的彎子。我這人刑警出身,這麼多年,沒別的長處,就是能服從領導,經得住批評。”
金局長忙說:“別別別,別說服從領導這話。咱們都是同級幹部……”
馬鳳山淡淡一笑道:“金局,咱倆怎麼是同級幹部呢?您是正的,我是副的。這一正一副,差多去了!”
金局長說:“不說那話了,不說了。老馬呀,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想跟你好好嘮嘮。剛才我說,感謝你在工作上對我的支持,的確是真心話。你說你是幹刑警出身的,我說起來也算是個老公安了,跟你有點差別就是,你一直在破案第一線,我呢,這麼多年一直在機關裏待著,頭一回主持這麼個市局的全麵工作,的確不是很有把握。眼前這個‘12?18’大案,牽涉麵廣,上下震動大,可以說十分棘手。鬧好了,當然能讓咱們上上下下露一把臉;但鬧不好,你我就此可能就栽這兒了。所以,我琢磨來琢磨去,這檔子事,咱們一定要‘穩’字當頭……”說到這兒,金局長才總算把他要跟馬鳳山鄭重交代的那層意思說了出來,其實就是那一個“穩”字。“千萬不能因為這個案子,把各方麵的關係都鬧崩了……馬老哥,你好歹也算是我們省刑偵方麵的一個權威,現在又主管我們局的刑偵業務。你一定要替我把這根韁繩扽住了,千萬不能讓局麵失控,更不可急於求成,捅出什麼大婁子……”
清早起,方雨林習慣上院子裏洗漱,大冬天的也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裏,把上身脫得精赤光溜,蹲到院子當間兒的自來水龍頭下,“嘩嘩”地讓冰冷的水美美地衝擊一下,聽任刺骨的涼水接觸皮膚時發出那一陣陣細微的哧哧聲,然後化作縷縷霧似的熱氣,嫋嫋地蒸騰。他覺得過癮,這一整天都神清氣爽。當然也讓跟他做鄰居的那些大爺大媽大叔大嬸隔著窗玻璃看得“心驚膽戰”,“噓噓”地直感慨。由他帶動,同院的好幾個小夥子都來用冷水擦洗,把同院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頭片子們實實地攪和得十分“心神不寧”,常覺耳根辣熱。這一天早晨,就他一人擦洗。肩上搭著一塊幹毛巾,雙手沾滿了肥皂,使勁地搓著臉。搓著搓著,居然發起呆來了,手也停下了,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前邊,心裏不知在想著什麼。水依然在“嘩嘩”地流著。
有人用腳碰了碰他:“嗨,水也是錢哪!”這一打攪,讓他一愣怔,亂了思路,恨得他直想踹這家夥一腳。抬頭看時,才知是方雨珠。方雨珠手裏也拿著洗漱用具。方雨林忙把臉伸到水龍頭底下衝了衝,拿毛巾胡亂地擦了擦,回屋穿罷衣服,便大步向院門外走去。方雨珠衝著他的背影又叫了一聲:“不吃早飯了?”方雨林沒答腔,人已經出院門了。剛踏出院門,沒料想看到郭強匆匆地正向這邊走來。郭強一把將他拖住,問:“你在自然博物館二樓的那個小房間還能用嗎?”方雨林答道:“能用。怎麼了?”郭強隻說了一句:“走。”再沒做別的解釋。
到了自然博物館二樓那個小房間裏,郭強才說:“昨晚,我一宿沒睡踏實。心裏老惦記著那個鑒定報告。”方雨林挖苦道:“難得。”郭強用力捶他一下:“廢話!”方雨林拿起一張路上買的油餅大口咬去:“是難得嘛,誰見你為啥事著過急?真他媽的有大將風度!”郭強也拿起一張油餅大口咬去:“你睡好了?”方雨林說:“我睡不好,是正常的。昨天從局裏回來,一路上我就憋屈得慌,越想越窩囊。你小子操,還挺沉得住氣,還組織大夥兒學中央社論!你想麼,再怎麼著,也該讓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人看看那個鑒定報告啊!外頭的人從照片上發現不了新東西,這也正常。人家不熟悉案情,不知道哪兒跟哪兒是關鍵,哪兒跟哪兒是要害。他們是技術專家,隻能提供一個經電腦複原加工過的底版。至於從這底版上去發現什麼,那是咱們自己的事。好嘛,往保險櫃裏一鎖,萬事大吉。這算哪棵樹上結的歪把子梨嘛!哎,能不能再去找金頭兒說說,讓他把那個鑒定報告和電腦處理過的照片底版拿出來讓我們細細地推敲推敲?”
郭強卻說:“金頭兒的脾氣你還不了解?坐機關出身,原則性強,下邊的人說啥都不管用!不怕你有千條計,他總有他的老主意。”
方雨林歎道:“那就沒戲唱了?”
郭強不緊不慢地問道:“要是我手頭有這麼個底版……”
方雨林瞪他一眼道:“這時候,你說這空話管啥用嘛!”
郭強微微一笑,慢騰騰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光盤,往方雨林麵前一放。
方雨林看了一下這玩意兒:“這是電腦用的光盤,不是照相底版。”
郭強笑道:“老帽兒,不懂了吧?這就是我們原先的照相底版。科研所的人用電腦把它處理以後,把它刻在這光盤上了。”
方雨林一愣:“你沒把它交給金頭兒?”
郭強得意地一笑:“交了,但交的是另一張。離開上海前,我怕路上出問題,讓科研所的同誌又複製了一張。金頭兒在車站上截走的是那一張……當時太意外,也太匆忙,我忘了把這一張也交給他了。按說,是都應該交給他的。”
方雨林激動地叫道:“忘了好,忘了好……快走!”
郭強說:“上哪兒?”
方雨林說:“上局裏的電腦室,看這張光盤去呀!”
郭強說:“你自投羅網?”
方雨林重重地打了自己頭一下,說道:“你瞧我這人!咱們上哪兒去找一台能用的電腦呢?”說著,抬起頭,盯著天花板認真地想著。
郭強特別提醒道:“這事兒還得保密,不是誰的電腦都可以使的。咱們還得考慮這個人政治上可靠不可靠……”
方雨林這時心裏已經想定了,便向郭強要來手機,撥通了丁潔家的電話。但接電話的卻是剛起床不久,正在客廳裏做健身運動的丁司令員。方雨林一聽是丁司令員的聲音忙吐了一下舌頭,掛掉了手機。郭強忙問:“咋了?串線了?”方雨林點點頭,稍稍等了一會兒,又撥了個號。這回撥到丁潔房間裏去了。
他先小心地問了一聲:“是丁潔嗎?”(他怕又是丁潔媽接的電話。這母女倆的聲音還真有點像。)丁潔故意地逗他,答道:“不是。”方雨林忙說:“丁潔,別開玩笑……”丁潔生氣地:“誰跟你開玩笑?誰允許你一早就往我房間裏打電話的?這不是你們的警局,也不是公共場所!”方雨林好聲好氣地說道:“丁潔,我有重要公事請你幫忙。”丁潔更氣了:“你找我就是公事。公事你找你的同誌們去,我沒時間。”說著,“啪”的一下便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