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密圍上他那條半新不舊的黑白花圍巾,然後穿上那件羊絨的黑大衣,拿上皮手套,關上燈,鎖上門,慢慢地向電梯口走去時,大約離他跟丁潔約好的見麵時間還有四十分鍾左右。開車去那兒,最多大約隻需要三十分鍾——把這會兒因下班交通高峰路上塞車可能花去的時間也都計算進去了——他完全可以再晚走一會兒。但他不。他喜歡準時,喜歡從容,喜歡看到別人匆匆忙忙慌裏慌張地趕著來看他,而他自己卻萬事俱備地從容不迫地在那兒灑脫地等著。另外他也不愛開快車,他也需要給自己多留幾分鍾的時間在路上用。他喜歡讓車平穩地勻速地在“各種空間”裏穿行,車裏那套很高檔的音響設備播放著格裏格那首非常著名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就像那些跟他差不多的一代人一樣,在他眾多的不能算是十分寬泛的文化習俗和愛好方麵,總是會有一個或大或小的空間,是塗抹著俄國情調和俄羅斯色彩的)。隨著樂曲的起伏變化,他還喜歡稍稍地繞一點遠路,走一走平時不常走到的一些路段,看看那邊的市容,關心一下新近出現的不鏽鋼城市雕塑、新落成的美術館門前大幅張貼畫、高聳夜空的國貿大廈、證券交易所牆上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屏幕顯示和冰場上少男少女們流動的青春身影……
車開到一家新開張的西餐館門前停下時,丁潔駕駛的那輛墨綠色的歐寶車也輕盈地駛了過來。先下車一步的周密忙上前去替她拉開車門。他倆已不是第一次在這兒見麵了,當然也不會是很多次。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整個餐館的裝潢極富歐陸風情。牆上掛著一些十六七世紀歐洲古城堡裏的飾物的仿造品,比如鑄鐵的壁燈、木板畫、金屬頭盔和生了鏽的帶有銅護腕的重劍、馬刺等等。他們在一棵桶栽的碩大的橡皮樹背後,找了個極清靜的座位坐了下來。丁潔落座時,周密還特地按外國紳士的習慣,去為她挪動了一下椅子。
丁潔臉微微一紅說了聲:“Thankyou!”周密微笑著替丁潔、也替自己去掛好大衣,這才回到桌前坐下,翻看了一下燙金封麵的菜譜,低聲問道:“吃什麼?”
丁潔卻隻是笑著不語。
周密讓她笑得有一點窘迫了,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沒發現有什麼太可笑的地方,便問:“笑什麼?”丁潔說道:“您為什麼不把圍巾取下來呢?這條圍巾是租來的,還是借來的?”周密低頭一看,果不其然,自己還圍著那條黑白花圍巾哩,便也笑了,忙著取下,一邊解釋道:“習慣了……完全習慣了……”丁潔伸手要替他把圍巾掛起來。
周密笑道:“不用不用,就擱在這椅背上。”但丁潔還是替他把圍巾送到存衣處和大衣掛在了一起。待回座位上,丁潔笑道:“在很多場合我都見您這麼圍著它,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周密笑著搖了搖頭:“完全是無意的,下意識的。我上小學前,我們家特別困難。對不起,說一點窮人家的事兒,你不會反感吧?那會兒,我和我哥隻有一件正經八百的棉襖。吃罷早飯,棉襖就歸他,因為他要穿著它去上學。我就穿一件我姨給我的舊線衣,整天圍著我爸的一條特別破的圍巾,還光著腳。大雪天也是這樣。圍巾成了我童年時期最重要的東西。誰要動了我這條圍巾,我能跟他拚命。上學以後,也是這樣。我曾經為了這條破圍巾,跟比我大得多的同學打得鼻子流血……”丁潔聽得特別認真,聽到這裏,便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真難以想象,您這樣氣質的人,小時候也跟人打架!”周密說:“可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又是一種什麼氣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千真萬確。再往後就養成了這麼個習慣,從冬天一直到春天,以至一入秋,我就把它從木箱子裏找出來圍上。無意中甚至還養成了這麼個毛病,隻要脖子上沒東西圍著,我就整天覺得不舒服,總覺得少了個什麼東西,甚至就可能感冒生病……”
丁潔笑了起來:“真的?”她真的不能理解,一個人居然會“依賴”上一條根本不起眼兒的圍巾。這種圍巾可以說是仨錢不值倆錢。
“在學校的時候,你沒覺出我有這怪毛病?”周密問。丁潔笑道:“早覺出了。我們幾個女生都覺得您怪怪的,怎麼就離不開這條圍巾呢?我們還議論過,哪天,去把您這條圍巾偷了哩。”周密說:“我妻子也總是笑我,說我對圍巾的感情,比對她還重。這條黑白花圍巾是她去深圳前給我買的,她說留個紀念吧……”丁潔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周密輕輕歎道:“也許……那時候,她就已經想好了,不準備再回到我身邊來了……”“甚至在你當了副市長以後?”丁潔又問。“大概吧。”周密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陰影。“她一直就是這麼個理論。她說她當時離開我,不是因為地位和財富的問題,完完全全是覺得我們兩個人合不來。她說我太內向,內向得有點讓她受不了。所以,即便是現在我的地位和財富狀況發生了變化,她也並不認為我們兩個人應該重新走到一起。”
丁潔感歎道:“一個非常有頭腦、有主見的女人。了不起……”
周密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在這一點上,你們兩個人可以說非常非常相似。”丁潔的臉馬上微微紅了起來,說道:“是嗎?”周密卻淡淡一笑地歎道:“說句開玩笑的話,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也許就是女人擁有智慧了……”雖然周密已經聲明了是在開玩笑,但丁潔聽了這句話,還是愣怔了一下,立即說道:“周老師,這可不像是您說的話。”周密忙笑道:“開玩笑,純粹是開個玩笑。”但丁潔的心態和談話的氣氛似乎還是受到了影響,有幾分鍾時間,她隻是低頭坐著,不再說話。
周密關切地問:“怎麼不說話了?”
丁潔略有一點尷尬地:“不是在聽您說嗎?”
周密沉吟了一下,說道:“以後,別再跟我‘您’啊‘您’的了,行嗎?”
丁潔忙說:“那怎麼可以?您是老師……”
周密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就是不希望你對我言必稱老師。”
丁潔笑道:“那我叫您什麼……”
周密忙說:“周密,或者,就叫老周。”
丁潔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連連說道:“不行不行,那不天打五雷轟?”
周密挺嚴肅地嗔怪道:“又胡說了不是?”
丁潔即刻也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正色地說道:“不行,老師就是老師,老周就是老周,周副市長就是周副市長,這可不能混了。”
“你能不能在那麼一個特定的時間段裏,隻把我當成老周,當成周密,當成一個能跟你說說心裏話的男人?行嗎?”周密突然顯得有點激動,把整個上半身向丁潔的方向傾俯過來,眼睛裏閃出那麼一種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光澤,這光澤裏包含的不隻是急切和懇切,還有一種她完全不能解釋的東西(不是灼熱,而是一種……一種……她也說不清的東西),電光石火般地稍縱即逝,卻讓她打了個寒戰。她愣怔了一下,剛想抓住那一瞬間的感受,細細地回想一下那種讓自己非常陌生而心悸的東西,以給它一個準確的定位時,周密已經主動地從剛才的“要求”裏撤退了。他也許已經意識到自己有失分寸了,便忙說:“一切都由你,都由你。把我當老周,當周密,當周副市長,還是當周老師,都由你,都由你……”
市公安局小會議室裏坐滿了來開會的中層幹部。由於“12?18”謀殺案發案一個多月,破案工作仍沒有取得任何重大突破,經省反腐領導小組和省市紀委、省市政法委研究,並報經省委常委會批準,由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抽調精幹刑偵人員,會同省市兩級檢察院反貪局大案室的同誌,聯合組成破案組,限期破案。金局長在會上宣布:市局黨組研究決定,抽調以下同誌,參加這個破案組。他們是:張成、黃鬆年、陳中元……念了一長串名字,卻沒有方雨林。散會後,方雨林熬不住了,便上樓去找馬副局長。
“說話呀?啥事?”馬鳳山明知故問道。方雨林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您知道我要說什麼。”馬鳳山故意聳起眉毛逼他:“真奇怪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子,怎麼知道你想說啥?”方雨林蔫蔫地說道:“那名單裏沒我……”馬鳳山彎腰去拿暖瓶,想往自己茶杯裏續水,方雨林忙搶先一步拿起暖瓶給他把茶杯續滿了。馬鳳山便坐下來笑道:“那名單裏還沒我哩!總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派了去破那個‘12?18’案,留我和金局在這兒唱空城計吧。”方雨林問:“那……給我的任務是什麼?”馬鳳山笑道:“你的任務?你什麼任務?剛才金局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嘛,快到年關了,全市還有十來起重大惡性刑事案沒破。你作為市局重案大隊的一員,肩上沒壓力?”方雨林無奈地:“好了好了,馬大局長,快給我布置任務吧,別逗我玩兒了!”馬鳳山叫了起來:“哎,什麼叫逗你玩兒?誰在逗你玩兒?”
這時,金局長推門走了進來。方雨林忙站起來叫了聲:“局長。”
金局長笑道:“又在跟馬局攪和啥呢?沒大沒小的!”
馬鳳山也跟著哈哈一笑道:“你瞧瞧這個方雨林,就那麼自信,一口咬定,沒派他去聯合破案組,一定是因為有一項特殊任務在等著他。”
金局長指著方雨林的鼻子笑嗔道:“你這個方雨林呀!自信,是需要的。但過於自信,也是要壞大事的。好了,你們談吧。”然後又對馬鳳山說:“一會兒,你上我那兒去一下。”待金局長走後,馬鳳山終於收起剛才那一副“沒大沒小”的模樣(他這個人平時就愛跟自己的部下這樣“沒大沒小”地逗樂),突然感慨道:“你這小子,鬼聰明!”
方雨林一愣:“我又怎麼了?”
馬鳳山說道:“跟你說正經的。局黨組沒把你派到聯合破案組去,的確是另有重要任務要交給你。”
這一下,方雨林疑惑了,說:“您又逗我玩兒?”
馬鳳山揮揮手:“不信就算了!”
方雨林忙說:“我信,我信。”
馬鳳山打量了他一眼,問:“不管交給你什麼任務,都能完成?”
方雨林打了個立正,雄赳赳氣昂昂地說道:“能完成!”
“保證完成?”“保證完成!”“堅決照辦?”“堅決照辦!”“好。方雨林同誌,你仔細聽著,局黨組給你的任務就是繼續別插手‘12?18’大案……”方雨林一下把眼睛瞪圓了:“什麼?”馬鳳山解釋道:“因為隻要你一摻和,有人就會想到我們在查周密的問題。我們不想打草驚蛇。”方雨林不服氣地:“我怎麼那麼慘,都成了‘害群之馬’了?”“沒人給你下這樣的結論,你也別這麼糟踐自己。”方雨林苦笑著長歎了一聲:“還用結什麼論呀!在你們眼裏我就是一匹‘害群之馬’嘛。”
這時,郭強走了進來,恰好聽到了方雨林自嘲的這句話,便笑著問:“誰是‘害群之馬’?”方雨林答道:“還能有誰?我唄!”郭強卻笑道:“不對吧?你咋會是‘害群之馬’?你應該是‘害群之駱駝’!”方雨林於是笑著衝過去扭打,並喊道:“郭強,你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