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緊蹙的眉頭舒開了,耳邊沒了雨聲:“到哪兒了?”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這是一條靜謐的石板路,他們停在一棟歐式別墅外,黑色的鐵門正被老車夫駕輕就熟的拉起插銷,推開隻供一人進出的大小。他回頭朝男人說了句:“請進。”
男人見勢,幾乎是一下子就跳下了車,二話不說的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和公文包就往回走。他害怕身後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而下一秒自己就會倒在這條冰冷的石路上。
“哎!唐先生莫走!”老車夫小跑過來攔在他麵前,“唐先生,馬列東先生要見你。”
一聽到馬列東三個字,唐靖懷立刻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絲毫不意外老車夫為什麼會知道他姓唐了。老車夫則乘機補充了一句:“您進去看看,就全明白了。”
唐靖懷非常清楚,馬列東是各取馬克思、列寧、毛丨澤東三人姓名中的一字而成,不特指一個人,而是代表著一種信仰。他十有八九是被組織給找到了……這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曾預演過自己再見到山風時的樣子,也許會哭,但現實是他很平靜,甚至是異常的溫馴,乖乖地走進了鐵門,臨了才看見鐵門邊上的五個字——知安福利院。
客廳亮著燈,暖黃色的,照得那個穿絳紫色旗袍的女人格外親切。可這屋裏除了這個氣質高貴溫婉大方的中年女人以外,並沒有山風的影子。她含著笑走過來朝唐靖懷微微點頭,自我介紹道:“唐先生您好,我叫陸夢一,是上海知安福利院的院長。剛才送你來的是老馬馬大良。”她指著等在門外的老車夫,“您請坐,我們慢慢說。”
唐靖懷沒有坐,他灼燙的目光對上陸夢一噙笑溫和的雙眼,久久不語。最後在安靜的客廳冒出一句幹啞的聲音:“我能……回延安嗎?”
即使陸夢一知道唐靖懷的身份,也知道他此刻最想回到解放區,但這樣不合規定的開門見山還是讓陸夢一捏了把汗,她走到窗前張望了一番,轉身小聲斥問:“山風同誌和你的接頭暗號為什麼不說?”看著唐靖懷接著說,“今天那兩顆子彈意味著什麼,你應該很清楚——”
“我不清楚!”唐靖懷忽然拔高了音量,翻了個白眼朝別處看,又立刻轉過頭,“山風呢?為什麼從去年五月份開始他就消失了!什麼都沒有!啊?為什麼?”
“山風同誌……犧牲了。”陸夢一的語氣出奇的平靜,她交疊著雙腿優雅的坐回沙發上,深吸了口氣,“他保護了大家,也保護了你。日本人衝上樓的時候,他毅然跳下了窗戶。最後連遺體……都不能入土。”說完,她眼圈一紅。
唐靖懷猛地一驚,耳邊像有一麵大鑼被狠敲了一下,隨即後背滲出一層冷汗。他瞪大了雙目看著陸夢一,一言不發。
“由於山風同誌是突然和組織失去聯係的,上海市委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們也是事後發報至中央才確認了你的身份的。”她側身輕拭了眼角的淚水,“眼下上海局勢不明,國民黨對於漢奸的處置懸殊很大,一麵大肆抓捕,一麵又給周佛海這樣的頭號大漢奸配上頂戴花翎。所以你的情況十分危殆,今天的兩顆子彈就是軍統上海站的特務送進信箱的,這就是給你的警告。你一旦被他們抓住送上軍事法庭,中央也無能為力。”
“可我是臥底啊!我不是漢奸!”唐靖懷一聽自己可能要被送上軍事法庭,立刻激動起來,“你們……你們現在不是和國民黨成立了一個軍調部嗎?你們去告訴他們,我是臥底,他們知道了就會放了我的。日本人都趕走了,中國人自己還要窩裏反嗎?”
陸夢一看著眼前這個如驚弓之鳥一般的男人,忽然皺起眉頭眯了眯眼睛。心想,這真的是山風同誌發展的那個紮根在敵人心髒的暗箭嗎?遇事慌亂,想法幼稚,完全沒有一個合格的地下工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因為是第一次見麵,陸夢一隻能將唐靖懷的激動歸結為是八個月未能與組織聯係上的不安和丟失了歸屬感的正常反應。
“你在日軍司令部這麼久,還天真的認為蔣丨介石的軍統會與我們和平相處,站到人民這邊來?他從來沒想和我們合作,要不是我們有武裝,他根本不會和我們簽下雙十協定!”陸夢一歪了歪頭,想從唐靖懷的眼睛裏找到同樣的憤怒,“我們一旦暴露,軍統就能以一萬零一種方式進行破壞!說不定他們早就知道你是共產黨,將你以通敵叛國罪抓起來豈不是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