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中見到了什麼
一
“她作為女兒對我來說已經不存在了,你明白嗎?不存在。但我還是不能把她留在別人脖子上成為別人的負擔。我所做的是讓她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但我不願聽人說起她,是的!是的!連想都不可能想到哪怕是類似的事情……可怕!可怕!”
他聳聳肩膀,甩甩頭,抬眼向天。這是六十來歲的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沙公爵在省城裏對自己弟弟彼得.伊萬諾維奇說的話,他弟弟是位五十六歲的省城首席貴族。
談話發生在省城,來自彼得堡的哥哥到達此地後,得知自己一年前從家中出逃的女兒帶著孩子也在這裏住下了。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公爵是位漂亮的、頭發雪白的、不服老的高個老人,他表情傲慢,但外表、舉止都不令人生厭。他妻子脾氣暴躁、俗氣十足,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吵架。他的兒子也不怎麼樣,揮金如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但在父親的眼裏,兒子還完全算是個“體麵”人物。公爵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了一個好人家,住在彼得堡,最心愛的小女兒叫李莎,大概一年前離家出走的,就是這個女兒突然在遠離彼得堡的一個省城悄然出現,身旁帶著個孩子。
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想問哥哥,李莎怎麼樣?在什麼情況下出走的?誰可能是孩子的父親?但他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問這些。今天早上,彼得.伊萬諾維奇的妻子向這位夫兄表示同情時,彼得.伊萬諾維奇公爵就看到哥哥臉上流露出很大的難以描述的痛苦,並以傲慢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來掩飾這種痛苦。他問起自己的弟媳,她的套間花了多少錢。吃早飯時,當著全家和所有的客人的麵,仍然像以往一樣談鋒刻薄機敏,對所有的人,他卻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除了孩子們,對孩子們他總是不知怎地特別謙恭溫柔。他舉止自然,所以大家好像都認為他有權這樣高傲。
晚上弟弟陪他打了文特牌。他離開後,回到為他準備好的房間,剛要取出假牙,有人輕輕地敲了兩下他的門。
“哪一位?”
“C’est moi,MLichel。(法語:是我,米舍爾)”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公爵聽出是弟媳的聲音,皺了皺眉頭,裝上假牙,自言自語地說:“她來幹什麼?”但大聲說:
“ Entrezc。(法語:請進)”
弟媳是個對丈夫百依百順、溫柔嫻靜的女人,但有人說她是個怪人,(甚至有人把她看作白癡)。盡管她長得很可愛,但總是頭發蓬亂,穿著總是不整潔,馬虎隨便,丟三拉四,而且常冒出一些與首席貴族夫人身份不相符的看法,讓大家包括熟人或自己的丈夫都詫異不已。
“Vous pouvez me renvoyer, mais je ne m’en irai pas, je vous le dis d’avance。”(法語:您可以攆我走,但我申明在先,就是不走)——她的話照例不符合邏輯地說了起來。
“Dieu preserve,”(法語:上帝保佑)夫兄以他常有的帶點誇張的彬彬有禮的態度邊移動安樂椅讓她坐,邊回答。“Ca ne vous dérange pas?”(法語:您不介意吧)他邊說邊取出一根長嘴香煙。
“您看,我不會講什麼不順耳的話,我隻想談一談李讚卡。”(李讚卡和李莎是伊麗莎白的愛稱和小名)米哈依
爾.伊萬諾維奇歎了口氣,顯然是因痛苦而歎,但立即克製住自己,並疲倦地微笑了一下,說:
“和你講話,隻可能有一個題目,就是你想談的那件事。”他說話時看也不看她,顯然連這個話題本身都不願提及。但這位圓圓胖胖招人喜愛的弟媳並沒有窘然而退,她還是繼續瞧著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藍眼睛中發出善良、懇求的目光,並大歎了一口氣,歎氣聲比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還沉重些,她說:“米舍爾,mon bon ami,(法語:我的好朋友)可憐可憐她。”她每次和大伯子講話時,總是容易轉稱為“您”。“她不也是一個人嗎?”“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帶著令人不舒服的微笑回答。
“她是女兒呀。”
“是的,曾經是,但是,親愛的阿玲,你講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米舍爾,親愛的,您見見她,我本來想告訴您的僅僅是造成這一切的,那個有罪的……”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突然怒氣衝衝,臉色變得非常可怕。
“為了上帝,別說了,我已經受夠了,現在對我來說什麼都不要,除了一個願望,就是把她放在那種境地裏,使她不再成為別人的負擔,不再跟我有什麼關係,讓她走自己的路,我們過我們的日子,隻當沒有她,我別無他法。”
“米舍爾,您老說‘我,我’,要知道她同樣也是一個‘我’”。
“這點我毫不懷疑。但是,親愛的阿玲,請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我太難受。”
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沉默片刻,搖搖頭說:“瑪莎(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的妻子)也是這麼看的嗎?”
“完全一樣。”
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口中嘖嘖有聲,。
“Brisons la-dessus.Et bonne nuit!(法語:我們姑且不談了吧,晚安)”他說。
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沒動,而是沉吟了一下。
“彼佳(彼得.伊萬諾維奇的小名)說您要給她的女房東一筆錢,您知道地址嗎?”
“知道。”
“那您不必通過我們做這件事,您自己坐車去一趟。您隻要看一看她生活得怎麼樣。如果您不願見她,那肯定見不到她,他不在那裏,沒有什麼人。”
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渾身抽搐了一下。“嗬嘿,我做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您這樣折磨我,這太不好客了。”
阿列克桑德拉.德米特利耶芙娜站起來,哽咽地說:“她那麼可憐,那麼可愛。”她似乎被自己的話感動了。
他站起來,算著她說完,她向他伸出了手。
“米舍爾,這樣可不好。”說完便離去了。
她走後,米哈依爾.伊萬諾維奇在為他改成臥室的房間的地毯上長久地來回踱步。一會兒麵部扭曲,一會兒大聲呻吟,但突然又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不再出聲。
受傷的自尊心折磨著他,他在母親家中長大成人,他母親是赫赫有名的阿芙朵蒂亞.鮑裏索芙娜,曾經接待過女皇和皇後的來訪。在人們看來,與他相識是莫大的榮耀。他一生都是在無所畏懼的騎士榮光中度過的。而他的女兒竟……他與一個法國女人有過一個私生子,他將他安排到國外,這件事並未降低他對自己的高度評價。誰知他的女兒使他蒙受恥辱,讓他落入自慚形穢、不敢見人的境地。對這個女兒,他做了一個父親能夠做的、應該做的一切,給了她優秀的教養和在俄羅斯最上流社交界擇偶的機會,女孩子所想要的一切他都給了她,這是他深愛的、引以為傲的女兒。他不禁回憶起那些日子,當他把她看成自己家庭一份子的時候,當他把她視為掌上明珠,為她高興、為她得意的時候,她八九歲就是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動作敏捷、舉止優雅的女孩,一雙黑眼睛晶瑩透亮,蓬蓬鬆鬆的淡黃色的頭發披在瘦骨嶙嶙的背上。他記得她跳到他膝上,摟住他的脖子,搔他的癢癢,還笑個不停,不管他怎麼求饒,她也不歇手,隨後她又是吻他的嘴,又是吻他的眼睛和臉頰,公爵是個不苟言笑,不喜衝動的人,但這番火一般的熱情令他心醉,有時他不得不甘拜下風,現在想起他當時對她的舔犢之情是那麼令人愉快。
而這個一度可愛無比的小精靈竟變成這副樣子,以致他一想起她就頓生反感。
他也記起當她長大成人,當他發現男人們像看成熟女人那樣看待她時,他是怎樣的在那種特殊的恐懼和侮辱感中煎熬。他看到她身著舞會盛裝到他麵前,自恃其美,一副千嬌百媚的樣子,看到她出現在舞會上,他是懷著怎樣的醋意啊。他怕那種不潔的目光投向她,可她偏偏不理解這一點,反而為此而高興。“把女人看成冰清玉潔是多大的一種迷信,相反,她們不知道有,而且根本沒有廉恥感。”他自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