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時候,我很多朋友都陸續進入了婚姻的殿堂。因此在那一年我參加了特別多的聚會。在其中一次聚會上,我和同桌的朋友聊天時,得知了一個消息,我其中一個朋友的老爸最近好像遇到點麻煩事。他多次拜托我幫他,我起初並不想插手,一來2010年的時候我事情已經做了很多了,而且漸漸開始有點厭倦。二來熟人拜托的,也就不好意思收多少錢,隻能象征性地收那麼幾百千把塊的。
他父親是建設廠的一名退休職工,建設廠是重慶最早期的工廠之一,連毛主席當年都來訪問過。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國家直營的兵工企業,槍支、彈藥、坦克、裝甲都要生產,盛極一時,隻是在後期的國有經濟市場化後,恰好又遇上和平年代,這家兵工廠就暫時歸於民用,開始生產一些汽車摩托車的零配件。建設摩托更是在整個東南亞市場和南美市場銷量好得異常。
他父親在職的時候,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雖然有滿腹經綸,文化也不低,可是就是由於嘴巴不會說話,不懂得討好領導,於是就默默地在車間裏幹了一輩子,到後來因為吸入有害空氣過多,就提前病退。終日在廠裏的職工房裏和別人一起,談天說地,聊天下棋,逗鳥養魚,日子也算是過得清閑自在。他父親的老伴去世得早,據他說在他剛上大學那年就走了,而且他在外地念大學,於是家裏從他外出念書起,就隻剩下老頭一個人。說寂寞,卻有那麼多老鄰居老街坊陪著,說不寂寞,自己的孩子卻不在身邊。
他告訴我,這次他父親遭遇的怪事,跟他父親退休後才開始的一個嗜好有關。我問他什麼嗜好?因為當我聽到“嗜好”這兩個字的時候,首先就想到了煙酒,或者是茶葉。而這三樣都是我所喜好的,否則我也不會連續那麼多天都在醫院裏消磨大好的上午時光了。他告訴我,他父親自從退休以後,就開始跟著院子裏的一群老頭,喜歡集郵(差點打成基友了)。
原本我覺得,集郵當真是個好興趣,中國的郵票雖然做得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對於見證新中國郵政發展史的一代人來說,每一張郵票似乎都在述說一個故事,而集郵也不失為一種投資行為,據說有人靠賣稀有郵票成了大款,而且數量還不在少數。相比之下,我更願意相信這個老頭對集郵真的隻是出於一種興趣愛好。我那朋友說,老頭剛開始集郵時,他是很支持的,可是到了最近,他在一次他周末回家陪老人的時候,聽到老頭無意間說了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本身對郵票也有那麼一點興趣,隻是你若是要我堅持搜集,我可能會堅持那麼一陣子,然後不了了之。於是我問他,你父親告訴你什麼了,他說,他父親說他前幾天連續好幾個晚上都做噩夢,說是夜裏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感覺身上有東西,就掀開被子看。借著窗外的月光,他看見一個好像是老年婦女,正趴在他的身上,和他頭腳相反,抱住他的腳,啃咬他的腳丫子,一邊啃還一邊說:“性……性……”
我聽到這裏,確實沒忍住,很不厚道地笑出來了,我朋友有點不爽地看著我,我也覺得尷尬,於是不知道哪股筋沒對,竟然接下來冒出這麼一句話:“你父親是不是做春夢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但是又找不到別的言語再來挽救一把,於是開始自暴自棄,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飲而盡,順便奉獻出一個響亮的酒飽嗝。
大概我真是無禮了,好在我這個朋友還算寬宏大量,而且畢竟也是有求於我,於是也沒有真生氣。他接著告訴我,他當時聽他父親說了之後,也是覺得很奇怪,父親那麼大歲數了,怎麼會還做這種荒唐的夢。但是看父親說得一本正經的,他也暗暗留了心,於是每個禮拜總是隔三差五地回家去。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故意跟他父親聊起這個話題,還試探性地問老爸你是不是夢見我媽了之類的。結果他老頭子白了他一眼,說我跟你媽生活一輩子了,她轉過身我也認識她的屁股!
於是他也不便再多問。
作為兒子來說,跟自己的父親討論“性”這個話題總是比較難以啟齒,更何況是上了歲數的父親。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想當年我還是個梳著中分的少年時,我曾經在我老爸的抽屜裏找到了幾張光碟片,而光碟片裏的內容總是讓人熱血膨脹,於是我親切地稱呼它們為“生活片”,以至長大以後偶然在紅旗河溝的地下通道裏,看到幾個穿風衣戴墨鏡的男人,湊到我身邊問我要不要來點“生活片”看看的時候,我總是會掙紮著扭頭就走。青春期,誰都有過那種向往。我曾經逃學到校外,找了一家看上去也許會有色情書刊的小書攤,略帶羞澀卻又要裝得很老到地問書攤老板,有沒有那種書,老板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他總要先愣一下然後問我,什麼書?我說,看著很刺激的那種。於是他進屋找了很久,最後拿給我一本《婦女生活》。於是那本《婦女生活》在我離家出走時,被帶上了火車,卻在昆明永遠地失去了它。
而當我偷偷在家裏看色情光碟的時候,也難免被我老爸回家突然襲擊。我不算是個反應很敏銳的人,聽到走廊裏鑰匙聲響了,我總是在猶豫到底是該先關了電視機還是先關了VCD,好不容易做出了決定,卻在老爸進門看到我的同時,也看到了正從碟倉裏彈出的碟片。
或許是我爸的教育方式跟我媽不同,他總是會用他的語言來讓我明白一些事情,而我總是裝作明白。在有一次被逮住以後,我爸先是到廚房冷靜了一下,然後把我從臥室裏喊到客廳,然後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孩子,你現在還不必知道這些,等你長大了,你就全知道了。我猛點頭,點頭的原因是因為實在不想被我爸飛來的巴掌破壞我精致的五官,而從那以後我在家裏能找到的碟片都被撕掉封皮,且在顯著位置用膠布貼上,膠布上寫上了諸如“技術與革命”、“誰打響了新中國的第一槍”之類的字眼。
所以聽到我朋友這麼說,我完全懂得他的尷尬和擔憂。
我問我那朋友,除了他父親說的噩夢以外,還有什麼事情不正常嗎?他告訴我,他根本不覺得他父親是在做夢,而是實實在在地真實發生的,因為那天他在給父親打洗腳水的時候,發現父親的兩隻腳的腳拇指上,都有紅紅的、細細的齒痕。我想如果是那個老女人咬的話,那她的假牙一定是很高級的那種。朋友接著說,他覺得他父親是不是纏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了,而導致鬼壓床了。
我這朋友曾經有一次被鬼壓床,於是問過我,就他聽到他父親的口述來看,他覺得這大概也算是鬼壓床的一種現象。年輕人嘛,總是喜歡拿到一點點的懷疑當成是證據,不過在他說來,他父親遇到的情況的確和鬼壓床很相似,但是基於他父親這麼淡定的表現,到底是不是做夢,也就無法判斷了。
既然別人在拜托,我還是認真地答應了他。等到那場婚宴結束,午飯後,我們就動身去了他父親家裏。
在重慶的謝家灣,有一座具有地標性的建築物,叫作彎彎大樓,當然這個名字是市民自己給起的,因為這個大樓的外形呈弧形,牆體的顏色和四周的環境完全不同,於是很遠就能一眼看到,直到後來修了輕軌,人們過往的目光總是會停留在頭頂呼嘯而過像菜青蟲一樣的輕軌,也就漸漸地忽略了彎彎大樓這個見證重慶曆史的建築物。彎彎大樓是以前老建設廠兵工時期的職工宿舍,他父親的家就住在彎彎大樓的背後,也是那種老式的單位職工宿舍。兩室一廳,沒有電梯,地板不是瓷磚,而是塗著那種有點像停車場的地麵漆。這種地板的好處在於防滑,非常適合獨居老人,至少不容易跌倒。而缺點在於有了灰塵,不容易發現。
到了他父親家裏,他父親正光著腳丫子坐在沙發上,腳平伸出,放在沙發前的一個四角凳上麵,頭發花白,胡楂也是稀稀拉拉的,帶著老花眼鏡,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看著電視。我想大概這是三十年後我的模樣。看見他兒子帶著我進了屋,他先是把眼鏡半掛在鼻梁上,仔細把我的臉辨認了很久,直到我朋友說我是他的老同學,他父親若有所思地好像是想起我來了。
我曾經在有一年的家長會上見過他父親。因為我的老師告訴他父親,不要讓他兒子和我這樣的同學做朋友。於是我想他父親對我的印象應該是比較深刻的。果然他哈哈一笑,說我記得你,小時候最調皮搗蛋的那個就是你了。我很欣慰我沒有長一副人見人忘的臉,於是也跟著報以一個虛偽的微笑,說了聲“叔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