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村裏的事總是有些複雜。雖然人們內心對三爺的態度也不一樣,但安國畢竟是支書、好民是村委主任,就連白家的頭人白天才表麵上對三爺也還是尊重的。因此吧,二仙坡的人們——不管餘姓還是白姓,大家不管內心對三爺怎樣,表麵對三爺都也還比較尊重。

三爺家的房室是前房後窯,三爺這時候正端坐在前邊房裏一邊接受人們拜大年,一邊聽人們議論紛紛:

“三爺身體真是好,再活二十年沒有一點兒問題——三爺,你說保德咋恁窩囊廢,保德當初說那大話,我原想著,保德非捶他小子一頓不可。”

“窩囊蛋,換成我,不說打斷他一條腿,總得打他們幾下吧。太便宜他們了。”

“不過,八奶奶把他們搗罵得也不輕,我看東林那樣子,比挨打還難受!”

“哼,難受個屁,沒良心東西是裝的。東林就和南邊那個小蛋子國家的人一樣,沒有一點兒良心!”

說這話的是建林。

三爺戴著黃軍帽,披著軍大衣,穿一雙早就過時的翻毛皮鞋,坐在一把大圈椅裏,翻毛皮鞋蹬在帶煙筒鐵火爐下邊的腳踏上。爐膛裏木炭燒得通紅。三爺沒有留胡子,在炭火的映照下,老人家紅光滿麵。三爺一隻胳膊搭在桌上,桌上是寶書台——四本《毛澤東選集》上放一毛澤東坐像。寶書台上方的牆上是毛澤東的軍裝像。三爺裏邊的棉襖上掛著一個大獎章。這獎章是當年三爺去北京參加民兵模範代表大會,朱老總親手發給三爺的。在那次會議上,毛主席親手發給三爺一支半自動步槍,一百發子彈。槍和剩下的子彈前些年才讓黃穀縣武裝部的人收走。三爺戴的軍帽、披的軍大衣都是三爺大兒子天德的遺物。天德在部隊上已經當了連長,前些年天德在和南邊那個沒有良心的小國家作戰時犧牲了。三爺最恨不講良心的人,建林知道這一點,故意說這話,以引起三爺的共鳴。

三爺眼不花耳不聾,腦子一點兒也不糊塗。三爺眯縫著眼睛不動聲地色聽人們敘說,聽到這話才扭過臉,看著建林鼻子裏“哼”了一聲,好像是共鳴,又像是不滿。建林就低下頭不吭聲了。東林和草英私奔後的第二年清明,全餘家人上老墳,三爺曾說:葉落歸根,東林總有一天要回來。活著不回來,死了也要叫兒孫把他弄回來。餘家的人都給我記住。不管他活著回來,死了回來。他的骨頭都得埋到老墳最邊上。建林滿心疑惑:三爺難道忘了當初說的話。

三爺並沒有忘了當初說的話。不過,三爺現在的想法已和當初有了很大不同。三爺感到東林這時候回來正是時候。聽人們學說東林和草英到保德家跪院挨罵的情形,三爺一麵為東林不請他主持跪院儀式生氣,一麵又想,老八婆已經把他們搗罵不輕了,自己犯不著再搗罵他們。但必要的威嚴還是要擺的。三爺表麵哼哼哈哈接受著人們的祝福,心裏卻在為接見東林和草英打著腹稿。哪些話先說,哪些話後說,三爺都考慮好了。可東林和草英咋還不來?

三爺想,自己當初說過狠話,難道他們真是害怕不敢來?不會,他們既然敢回來,就一定敢來。小子,來吧,三爺老了,砍不動你的腳指頭了。

這時候隻聽外邊的小娃子亂吆喝:“來啦,來啦,東林來啦!”

……

“三爺,我們給您拜年!”東林跨進門拉著草英就跪下磕頭。

三爺神一樣等他們磕了兩三個頭,才抬起眼皮:“得了,起來吧。你們倆人能回來,說明你們還沒有忘了根。還有良心!”

一屋人跟著說,起來吧,起來吧。

三爺的兒子喜德笑嘻嘻地請東林、草英坐下說話。

東林說:“草英,你看三爺的身體多硬朗。”

草英笑笑說:“三爺身體好。”

三爺說:“硬朗好做啥?老落伍分子,活著也是白占地方!一頓飯白吃兩個饅頭白喝一大碗湯!”

看三爺話頭不對,喜德兩口子過意不去。喜德媳婦端著盤子讓東林、草英吃糖、吃炒花生。

喜德說:“東林,聽說你們這些年在外邊大發了?”

東林說:“哪兒大發了?掙了幾個小錢,日子過得去。”

喜德說:“咱這一片,這些年出去幹事的人,不是立到架子上碼磚頭,就是在工廠裏出力流汗。東林,你們跑出去掙了大錢,還辦了工廠,真給咱餘家人爭了光——東林,我說的可是心裏話。”

東林和草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三爺慢慢說道:“我說東林,你今年多大了?”

“三爺,四十五。”

“四十五,也算活過半截子了。你們說說,人這一輩子過個啥?圖個啥?叫我說,做人首先得講良心,不能走過去叫人戳脊梁骨。我這輩子沒有本事,幹了幾十年沒有讓大夥兒過上好日子,可我——不管別人咋想,半夜裏拍心口,我沒有做一件對不住良心的事。五九年秋天,公社想調咱村的糧食,說完成調糧任務,就叫我脫產到公社當幹部領工資。我不能為了自己,眼看著叫村裏人餓死。夜裏我和保德他爹偷偷藏起一些糧食,又把倉庫裏的油菜籽全部揚到地裏。那兩年,周邊村都餓死人,咱村誰家餓死人了?”

“當年咱隊裏那日月比別的隊強多啦!”

“不是三爺當支書,六〇年咱村不知道餓死多少人哩!”

“六一年春天咱村的油菜救了多少人!”

“我就是反對分地,我就是頑固不化。不分地,隻要幹部大公無私,生產也能搞好。大家日子都過得差不多。一分地,就窮的窮富的富。”

“不是白家人告狀,咱村也分不了地。不分地,三爺你當隊長,咱肯定也能過上好日月,人家南街村、華西村沒有分地,人家過得可好了。過了年,我還要去華西村打工。”

“一分地,人心就變壞了。現在是壞人得勢,越壞越有錢,當官的向著有錢的。沒錢人老受欺負!”

“人心變壞,不能怨分地。有錢的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喜德媳婦說,“爹,你喝點兒水。潤潤嗓子。東林、草英,你們也喝些水。”

三爺瞅一眼東林和草英,東林和草英都低著頭。

三爺端起大茶缸,慢慢地喝了幾口水,說道:“東林,你還記得胡家坡的胡老三吧?”

東林說:“三爺,我知道胡老三。你講胡老三的故事我還記得。胡老三當年是縣大隊的機槍手。他還在吧?”

“不在了。胡老三前年得癌病死了。胡老三那人硬氣,得病後不想連累家裏。百林他小舅徐大夫——就是當年那個徐三孬,他比百林小一歲,比你大一歲。他小時候來行人情,你倆還打過架哩——他如今當大夫了。徐大夫去給他看病,賒藥給他,他也不吃。徐大夫一走,他就上吊自盡了。胡老三的兒子叫福來,孫子叫豐年,去年秋天煙葉下來後,福來和豐年想拉到蓮池多賣幾個錢,半夜走到魚脊梁,讓鄉裏的人攆上逮住了,煙葉被沒收了。福來回來氣下病了,一家人全靠豐年在外打工養活。”

東林說:“三爺,胡老三當年為掩護咱村人負過傷、流過血,以後你覺著他家需要幫助,我和草英可以出點兒錢。”

三爺瞅一眼進來後一直低頭不語的草英,慢慢說道:“說起來,都怨我沒有眼光。解放那年,上級調我和胡老三去縣公安局。胡老三來問我去不去?我說,革命勝利了,就在家好好種地吧。我倆都沒有去。唉,去的人後來都當了幹部,成了市民。老了不能工作了叫離休,工資一分錢不少拿,閨女娃們也都安排工作。我一想起這事就覺得對不住胡老三,他本來是想去的,聽了我的話才沒有去。他若是去了,咋會落個這下場?後來上級來政策,建國前的農村老黨員一個月補助二百塊錢。我得到了,可胡老三卻走了。一想起這,我就難過。入了臘月,我就讓喜德給豐年送去六百塊。昨天夜裏我又夢見胡老三。老三端著機關槍,瞪著眼說,隊長,你下命令吧,咱今黑地先把縣裏的煙站和鄉裏那些王八蛋突突了。醒來後,我大睜眼到天明。心想著再這麼下去,肯定還會有老省長那樣的共產黨來領導人民殺富濟貧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