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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林、草英原定首先去給三爺拜年,可是他們從安國家出來,正巧碰見二奶奶的孫子萬林領著小娃子在門口放鞭炮玩。東林和草英就先進了二奶奶家。

東林和草英原來的婚姻都是二奶奶玉成的,是二奶奶“搭配理論”的實踐結果。

一般人做媒講般配,二奶奶做媒講搭配。所謂搭配,用二奶奶的話說就是一個精的必須搭配一個憨的,一個強的必須搭配一個弱的。二奶奶說,倆憨的、弱的,光景過不成。倆精的、強的,誰也不服誰,鐵釘楔不進鐵牆裏,兩口子也難過到底。又說,精精都跟精精過一家,剩下憨憨跟憨憨咋過日月?二奶奶真實的想法其實是在這後一點。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二奶奶給老實疙瘩保德搭配個精明利亮的草英;給精道聰明的東林搭配個不太精道的秋桃。東林和草英私奔以後,二奶奶的搭配理論遭到人們的質疑。有人說,二奶奶,都是你老人家亂搭配。你若是當初把草英說給東林,也省得以後出這事。二奶奶說:“說給東林,草英不開懷,他們也不一定能過到底。草英若是生一對兒女,老八婆還會罵她?老八婆不罵,草英也不會跑。她和保德,一個有心計,一個有力氣,還不是好好過光景?誰說我亂搭配,淨放閑屁!如今這世道的壞事,都是人吃飽以後撐出來的。”

細想想,二奶奶說的也蠻有道理。事實上,以往二奶奶搭配的夫妻們絕大多數也能白頭到老。二奶奶的搭配理論和實踐遇到挑戰是在改革開放後, 東林和草英私奔對二奶奶事業打擊最大。二奶奶紅娘事業興旺時候,二奶奶家紅糖雞蛋吃不完,四季穿鞋不用買。一年下來還收不少花布。東林和草英私奔以後,再沒有人來請二奶奶做紅娘。年輕一代早就不想接受二奶奶的搭配,二奶奶主動上門說親人家也不歡迎。二奶奶不僅失去了可觀的經濟收入,也失去了被人請求、被人尊重的精神享受。經濟能力不僅決定著一個人的政治地位、社會地位,同時也決定著一個人在家裏的地位。同許多事業上受到挫折的倒黴蛋一樣,二奶奶最大的痛苦也是來自家裏。像許多不能為家庭創造財富的老年人一樣,二奶奶也不得不吃“眼角食”(吃飯時,人家總拿眼角斜視你,這種飯就叫“眼角食”)。二奶奶不敢罵叫她吃眼角食的人們,隻好罵東林、草英。不僅罵他倆,也罵所有不再接受搭配的人們,也罵她認為該罵的一切。憤怒出詩人,二奶奶雖然沒有成為詩人,卻也說出了不少名言警句。近些年中國民間一些廣為流傳的經典,最早就是出自二奶奶的憤慨——比如,“天氣越來越旱,人心越來越壞。”這句流行語的原創者就是二奶奶。這話乍一聽也沒啥,細咂摸卻不得了,它把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都概括了,叫人不得不服氣。你看看現在這天氣,一年比一年旱得厲害,天上的雨水不知道都跑哪兒啦。人心呢——算啦,人心就甭說了。還有一些類似的流行語,人們傳來傳去,卻不知道這些話的原創者是一位目不識丁的農村老太太。當然,二仙坡的人知道——也隻有二仙坡的人知道。

東林對二奶奶的感情很複雜。二奶奶熱心不貪財,在相當長時間裏,管一回媒隻要一斤紅糖、十二個雞蛋、一塊花布。小兩口成家後,冬天吃新娘子一碗兩個荷包蛋的兌碗麵(把調料兌好,先舀湯,再舀麵條和荷包蛋),夏天喝一碗四個荷包蛋的滾水。再穿新娘子一雙鞋就到底啦。當年二奶奶連東林送去的紅糖都沒要,讓他留著媳婦坐月子時候吃。

二奶奶有八十多歲了吧,老得像一截枯樹樁了,反應卻相當靈敏。二奶奶先拉過東林摸摸東林的臉說,叫你媳婦過來。二奶奶一把拉過草英,枯樹枝一樣的老手從草英臉上一直往下捏摸,一直捏摸到草英的屁股大腿。

東林說:“二奶奶,你眼睛啥時候看不見啦?”

二奶奶放開草英,一把又拉住了東林:“東林你個小兔孫,你臉上光溜溜,你媳婦渾身上下肉乎乎。你倆跑出去過得可真滋潤。啊呀呀,你小兔孫算把我老婆子坑苦了。當初人們說你倆有勾搭,我反過來罵人家胡嚼舌頭嘴長瘡。啊呀呀,你倆硬瓷瓷往我老臉扇耳光!那一年,收罷麥,你倆日溜了,沒影蹤了。老八婆攆著屁股跟我要人。你媳婦也來跟我要人,拿頭把我頂到床上,差點兒沒把我頂死。啊呀呀,我做了一輩子媒,老了老了栽倒你倆手裏。你們一跑,再沒人來找說媒啦——你二爺死了,前年萬林他爹得病沒錢看也受死了。我眼看不見沒一點兒用處了。全靠萬林兩口子照看我。如今地裏莊稼不值錢,上邊逼著叫栽蘋果,蘋果樹結果,可是蘋果稀八爛賤賣不上錢,蘋果不像紅薯能喂豬,都爛到地裏了。隻有好種煙葉能賣一點兒錢,可兔孫煙草公司收煙時壓級壓價,靠種煙也顧不了一家生活。萬林去外打工人家不給工錢還打了他,沒法子又回來種煙。人家有關係的人不種煙光販煙一年掙幾萬,萬林辛苦一年也沒有人家掙的多。東林,你以後可要幫幫萬林。萬林媳婦可孝順我啦。”

東林已經給了萬林家小娃一百元錢。草英又掏出一張一百元塞到二奶奶手裏。

草英說:“二奶奶,你放心吧。我們雖說沒有像人家傳的那樣掙大錢,可是小錢還有。以後有啥難處,隻管跟我們說。”

“二奶奶,是我不好。您的大恩大德我記著哩,我以後要好好孝敬您。”東林賠著笑臉說,“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法讓大家富起來。我想帶著大夥兒種辣椒。”

“看你說的,種辣椒還能掙大錢?”

“能。我讓大家種的辣椒我全收購……”

“你收,可你出啥價,你可別像煙草公司那些兔孫們——”

“二奶奶,我讓大家種辣椒時就給大家訂合同,訂住秋天收辣椒的價格。不管到時候行價多少,我都按春天訂的價格收。種辣椒的時候我就付給大家一部分訂金,讓大夥兒都放心。”東林扭臉對二林說,“你把蘋果地裏也種上辣椒,明年春天我從外邊弄回一些紅富士接條,你把地裏的果樹都高接換頭嫁接成紅富士,咱這裏的氣候土壤都適合種蘋果。以前咱這裏是蘋果品種沒有選好。”

“日他媽——”二林氣憤地說,“聽說以前的蘋果樹苗都是鄉裏從縣長親戚家苗圃買的。東林叔,我聽你的。今年不出去打工了。我跟著你種辣椒。東林叔,一畝辣椒能讓咱收入多少?”

“頭一年,隻要大家按我說的做,一畝地保證叫大家收入四千元。二林,你跟大家說說,我也要跟大夥兒說,誰家種辣椒,我還要借給他錢讓他在地裏打水窖。不管種啥沒有水不行。咱村的地都是大山下的坡坡,最適合打水窖。”“東林叔,你說得太對了。隻要你能保證叫大家一畝收入四千元,大夥兒都會跟著你在家種辣椒!”

“東林呀,你回來去看你閨女沒有?你們跑出去過好了,可把你親閨女也坑苦了。秋桃後來嫁給了蓮池的豁子。前些年下雨天,幹部們逼著人上山栽樹,秋桃掉到溝裏摔斷了腿,腦子也摔迷糊了。豁子不正幹,把親生閨女送到親戚家,三天兩頭去告狀要錢。如今一家人的光景就靠你的親閨女安雲。啊呀呀,雲兒好可憐!前年就不上學了,在家做飯喂豬,伺候她媽。有時候還挨豁子打罵。豁子拉著秋桃去告狀,三幾天回不來,就把安雲送到你大梅姐家。你說說你倆作的啥孽!啊呀呀,天氣越來越旱,人心越來越壞……”

……

出了二奶奶家大門,東林就勾下了頭。

草英說:“大年下,別恁喪氣樣,咱是給人拜年哩。”

東林歎了一口氣,又吸進一口氣,鼓著勁抬起頭說:“到了三爺家,不管老頭子說啥,你都別吭聲,一切有我頂著。”

三爺是二仙坡解放後的第一代領導核心。老人家戰爭年代當民兵隊長,五十年代當支書,一直幹到八十年代。三爺如今是餘姓的最高輩分,餘家人都習慣叫三爺“三爺”。唯一的外姓——白姓人也跟著這樣叫。三爺大名叫什麼,老輩人或許還記得,年輕人都不知道。

三爺有八十多歲了,還耳不聾眼不花。因為是建國前老黨員,每年的“七一”、中秋節、春節,縣鄉領導都來看望老人家,給老人家送些慰問品和慰問金,縣裏還給老人家每月發二百元生活補貼。每月二百元生活補貼是那年老省長來看望三爺以後才有的。二仙坡是老區,當年在這一帶打遊擊的首長們中後來有人當了大官。前些年有個退下來的大領導帶著一家人重遊故地順便看望了三爺。三爺請他給上級說說,把村裏通往蓮池的公路修成柏油路,再幫村裏蓋座學校,打眼深水井。大領導語重心長地說,國家要辦的事很多,我們還是要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革命傳統。大領導回去後寄來五萬元,說是老兩口一輩子的存款。村裏人又集了些錢,蓋起了學校,又打了一眼機井。聽說大領導回去後給許多現任的大領導寫了信,建議給建國前的農村老黨員發補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