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東林和草英私奔的第二年，東林原來的媳婦秋桃就帶著女兒安雲嫁給了蓮池的豁子劉小喜。保德前幾年才娶了後山一個叫蘭婷的寡婦。蘭婷帶來一個女兒叫好妮，嫁過來後又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娃——大蛋、小蛋。
保德平常也在外打工。有細心人說，保德是臘月二十八上午坐著“嘣嘣車”回來的，進了院子就沒見再出門。
二仙坡村以前的老土井前些年沒水了，村民們集資打了一眼機井。機井平常還能敞開供應。進入臘月後，用水量大增，改為一口人一天二十公斤。村裏人每天早上都要到機井邊的水池前接水。近處人家擔，遠處人家拉。打工回來的男人們都來排隊擔水、拉水。保德家來擔水的還是蘭婷。蘭婷的臉色很不好看。
蘭婷低著頭擔著兩個帶蓋的大塑料桶走來，交了水票，接了水擔上急急走了。有人歎口氣說：“有人掙了錢就想回老家顯擺。他也不想想，他回來顯擺，讓別人心裏多難受？保德——八奶奶肯定快氣死了！咱餘家咋弄出這檔子事？”
你聽，話語裏充滿對保德、八奶奶的同情，還有批評東林的意思，暗示餘姓人家都跟上東林丟了人。
說這話的是和東林最近的本家哥建林。
建林穿著黑皮衣，邊說邊讓人們吸香煙。皮衣有些舊，煙是嶄新的精裝帝豪。村幹部輪流抽水、放水。這天放水的是村委主任好民。好民和建林一般大，但卻比建林、東林高一輩。好民瞅一眼建林說：“建林，東林回來可不是為了顯擺。再說事情都過去多少年了，保德又娶了蘭婷，蘭婷一肚子生倆男娃。八奶奶常說丟了夾襖，得了皮襖。保德的氣肯定也消得差不多了。”
建林說：“哼，不是回來顯擺是為了啥？好民，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成你是保德……”
建林話沒有完，有人就插進來說：“好民爺，你咋知道八奶奶、保德不生氣了。明天有人把叢蓮奶奶拐跑，過幾年再回來，看你咋想。 ”
說這話的是黑子。黑子大名餘大旺，因為又黑又瘦又低，加上輩分也較低，多數人們都叫他黑子。隻有幾個小娃子叫他黑子叔、黑子哥。
二仙坡的餘家人，對長自己兩輩以上的人們都稱爺、奶奶，不再區別爺，太爺，奶奶，太奶奶。黑子跟好民叫爺，跟八奶奶也叫奶奶。
黑子的話叫好民不好應對，好民眼珠一轉說：“黑子，你這家夥前天咋又打小黑了？親娃還沒有生出來，你就這樣對待小黑。以後生了親娃，小黑的日月咋過？跟你說，這可是犯法的事。”
黑子兩口子結婚後不能生育，前些年買了一個小男娃叫小黑。黑子去年冬天檢查出毛病並且看好了病。黑子兩口子正準備生娃。
黑子說：“我才沒有打，是毛妮拍他兩下。”
建林馬上接著說：“誰家大人不打娃，誰家小娃不挨打。好民，機井的水總不夠吃，你們當幹部的要想辦法把井再往下打深一些。這井是大家集資打的。沒有集資的人也該出些錢。”
好民說：“你這話是衝著誰說的，我心裏清楚，給你說實話，東林說了，過了年就出錢把機井再往下打幾米。”
……
臘月三十下午，保德家大門口，蘭婷領著好妮貼對聯。
隔牆的百林也在貼對聯，百林忍不住問蘭婷：“嬸子，保德叔呢？”
這地方過年，有男人的人家都是男人貼對聯，沒男人的人家才讓女人貼。
蘭婷歎口氣說：“在家背床板哩。”
百林知道保德因為東林回來而生氣，百林笑嘻嘻地說：“換成我，才不生氣呢。保德叔其實一點兒也不虧。嬸子真是裏裏外外一把手！——保德叔今年拿回來多少錢？”
蘭婷轉過身看著百林說：“你管人家掙多少錢？掙多不給你，掙少你不給。你總想著保德沒有你日能，沒有你掙得多。可是，給你說吧，今年保德拿回來的錢真是不少。”
百林說：“不少是多少？我才不相信。在外掙錢不是靠力氣而是靠心眼。”
蘭婷眼一翻說：“就算你掙得多，你能多過人家東林？聽說東林在外邊跟人合夥承包幾千畝荒地種蘋果、核桃和辣椒，還建有大工廠。”
百林一下叫噎住了，百林伸伸脖子眼珠一轉說：“東林拐了保德的媳婦，他還敢跑回來？叫保德叔去找他算賬。至少讓他把保德當年娶草英花的錢還回來。草英是後娘，八爺、八奶奶半輩子掙的一點兒家底，八爺死了以後生產隊賠的小麥當年都給草英娘家送去了。這些事，你不知道，我可都知道。讓保德和八奶奶好好算算，算出一個準數，再去找東林，叫東林把這筆錢還給你家。”
蘭婷說：“我才不說呢。我若不是生了大蛋小蛋，也要被罵跑。”
百林湊上一步，嬉皮笑臉地說：“好嬸嬸，你會跟誰跑？跟上我跑吧。”
蘭婷說：“我跟你跑出去，你能像東林那樣發大財嗎？”
百林說：“那可真不一定。再說，東林在外邊掙多少錢？你也沒見，我也沒見……”
這時隻聽八奶奶在院裏大聲叫罵：“丟個夾襖，得個皮襖。為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生氣，不值！保德，起來跟我貼對聯掃院子。東林他這個沒良心羔子，走到街上碰見他，看我不吐他一臉！昨夜黑他娘托夢給我，說逮住他咋打都中，隻要別打他的臉。我說，我不打他的臉，可我要吐他小子一臉。沒良心羔子！”
百林立馬笑著對蘭婷說：“好嬸子，你聽聽，八奶奶說你是皮襖，說草英是夾襖。”
蘭婷對好妮說：“小好，回去拿個幹刷子。”
好妮進去了，蘭婷往院裏瞅瞅，小聲說道：“跑了的兔子最肥。人家保德可是老想著前邊的。你看看，你八奶奶搗罵半天了，他也不出來掃院子。”
百林說：“保德不掃，我來掃。以後有啥事隻管說。”
百林走進保德家，拿起大掃帚就掃起來。
這地方的風俗，大年初一不能動掃帚，三十這天，要把院裏院外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
八奶奶拉著兩個小男娃——大蛋和小蛋經過百林身邊來到大門外邊，挨著抱起來兩個小娃子，讓他們的小手都在對聯上按了幾下，又拉著兩個小家夥回來。八奶奶說：“老天爺真是長眼，走個不會下蛋的雞，又給我送來一個——送來兩個帶把的。我家一點兒也不虧。大蛋、小蛋都會貼對子（聯）了。——保德！快起來，大年三十讓人家掃地算個啥？”
百林聽出來八奶奶不願領他的情，百林也不在意。百林一邊掃地一邊想，保德肯定氣壞了。保德雖然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氣壞了也會紅眼的。老實人紅了眼也會幹出二蛋事。百林想，保德真要打斷了東林的腿，保德怕也得進去住幾年。保德進去了，蘭婷少不了要找自己幫忙。給蘭婷幫忙，百林相當樂意。
二
在鄉下，誰家大年初一鞭炮放得早，一年運氣就會好。家家都想好運氣，戶戶都想搶頭份。百林早早起來放鞭炮，一開大門，見兩個人立在保德家門口。
一個黑影說：“是百林呀，起鎮早。”
原來是東林。
百林說：“嚇我一大跳。原來是東林哥啊，還有——”
東林說：“還有你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