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林看到東林提了一個大包,沉甸甸的,百林嘻嘻笑著說:“原來叫嬸子,現在叫嫂子,你們是來跟八奶奶拜年吧。哎,你們等著,我這鞭炮一放,她家人就起來了。我說你們真膽大,還敢來給八奶奶拜大年?”
黑暗中,草英沒有吭聲。
保德家院裏有狗“汪、汪”叫了兩聲。
草英說:“這不是大黃嗎?大黃還活著?”
大黃是當年草英撿回來的一隻小黃狗,長大後叫大黃,大黃對草英十分忠誠。草英回娘家,總是大黃跟去跟回。有一次半路上碰見一條“青頭灰”(一種較大的狼),大黃為了保護草英,在和惡狼的搏鬥中,曾被咬掉半隻耳朵。
百林說:“嬸子,噢,叫錯了。嫂子,大黃肯定聽見你回來了,它這是歡迎你哩。大黃又立了一大功。大前年麥天下猛雨,八奶奶和保德、蘭婷都到場裏搶著攏麥子、苫麥子。倆小娃放在後窯裏睡午覺。麥子剛苫好,猛雨就下來了,想到家裏的孩子,大人都搶著往回跑。我跟著保德先跑進院,一見窯前臉塌下的土塊把窯門都堵住了。保德大叫一聲,聲音是直的,我一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後邊的蘭婷和八奶奶也大呼小叫,驚得一村人都往這跑。嗨,結果沒一點兒事,倆小家夥都叫老黃叼到廈房裏了。你聽,老黃又在叫,狗的鼻子尖,記性好,肯定是聞著你身上的氣味了。”
東林說:“別囉嗦了,快放鞭炮吧,咱這兒的天氣真是冷。”
百林暗中冷笑,外邊不冷,你們咋不老待在外邊?誰叫你們跑回來?人一有錢,說話就牛氣,臭烘烘!哼,一個拐了人家媳婦,一個丟下自己的男人跟別人跑了,現在又來給人家拜年!看八奶奶、保德咋收拾你們。正這麼想著,忽聽“咚——啪”,日他得兒,又讓別人搶了先。百林趕緊放鞭炮,心想,不是和你倆說話,今年這頭份就是我的啦!
村裏的鞭炮聲劈劈啪啪響成一片。保德家院裏響起腳步聲。
百林說:“你倆先到我家院裏,等人家放了鞭炮再進去。”
東林和草英貓進百林家的門洞裏,聽著保德出來放了鞭炮,趿拉趿拉回去了。
東林對草英說:“走,咱進去,你放心,挨打是我的,人家再咒罵,你隻管不吭聲。”
百林這才恍然大悟。百林說:“東林哥,你倆起鎮早,原來是給八奶奶跪院啊!”
跪院,是這地方人們認錯求和的傳統儀式。大年初一早上,犯錯的一方帶上重禮和五穀雜糧,跪到人家院裏,先對天地發誓認罪,罵自己枉吃若幹年糧食,請對方隨意處置。不管對方咋著他們,跪院者必須做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罵過打過,兩下扯平,誰也不許再提以前的事。
東林沉默片刻才說:“百林,你若真有心為我們好,就跟在我倆後邊。任八奶奶和保德咋罵,你都別吱聲。打兩下,隻要不出血,你也別攔。我倆今天來,就是讓人家出氣。你隻管看著保德,別讓他狠勁上來了下死手。還有那條狗,你也得看住。給你家娃一張壓歲錢,一會兒就不去你家了。”說著,塞給百林一張錢。
看到東林有些發怯,百林心裏一下感到很得勁。百林捏捏手裏的錢,不是一百就是五十。百林說:“中中中。我跟你們一起進去。你們帶五穀雜糧沒有?”
東林說:“帶了一些過年的禮物。有點心,有花生,點心上還有芝麻。安國說就不用拿五穀雜糧了。”
百林說:“那可不中。既然是來跪院,就要按跪院的規矩。我回去給你們弄些五穀雜糧。”
百林瞅了一眼低著頭的草英,心裏情不自禁說:保德、八奶奶,你們可要狠狠打他們啊,你們打了,我才能挺身而出攔擋,才能落他們的大人情!
……
三
東林和草英跪在保德家院裏,他們旁邊的大提包還沒有打開,他們的前邊擺了幾個碗,裏邊分別是小麥、小米、玉米、小豆、綠豆。八奶奶坐在一根長板凳上,用笤帚把一下一下打東林戴著皮帽的頭,邊打邊罵:“東林,你吃糧食,咋不長良心?你媽生你難產,我在你家從天黑守到天亮,把我家黑母雞剛下出來的熱雞蛋都燉燉叫你媽吃了,為的就是把你兔羔子生下來。別人先出頭,你先出腿。身子出來半天了,你的狗頭還卡在你媽肚子裏。是我下狠手把你小子掏出來。你小臉烏青嘴唇發紫,又是我把你狗嘴裏的髒東西掏出來。你一哭,保德就不哭了。我說你倆小子有緣分,沒料到你個沒良心的長大敢拐他媳婦?誰家的大閨女、小媳婦你不能拐?你偏要拐他媳婦?”
八奶奶扯著嗓子罵,已經招來不少人,還有人絡繹不絕地趕來。
“八奶奶,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保德,對不起您,您打我吧。您狠狠打我吧。”
東林低著頭,人們看不見東林的臉,但都聽見了東林真誠的話語。
“你個沒良心東西!你……你媽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要我拉巴你。我兩葫蘆奶,一葫蘆喂保德,一葫蘆喂你小子。你跟保德搶奶吃,我讓保德吸蜜蜜罐,也要讓你吃飽奶水……那一年,你得緊病,嘴裏吐綠水,屁股眼冒黃水,是誰套上大車,把你送到醫院?是誰擦屎接尿伺候你?你說說,你咋恁沒良心?誰家的大閨女小媳婦你不能拐,你偏要拐保德媳婦。不會下駒的騾子會犁地,你說說,你拐這個中看不中用的女人有啥用。大黃,你咬,你咬呀,你咬狐狸精一口才解我的恨。”
大黃狗還認得草英,圍著草英搖著尾巴,喉嚨裏嗚嗚嚕嚕。一副親人間久別重逢之後的親熱激動狀。
東林抬起頭說:“八奶奶,不怨草英,都怨我。您隻管打我吧。您打死我,我也無怨言。”
人們看見東林臉上有淚水往下流。
“你倆都不是好東西!狐狸精,為了娶回來你,我一家省吃儉用,連保德爹拿命換來的糧食都送到了你家。你卻叫我人財兩空,丟人現眼。我不打你我不解恨。”八奶奶朝著草英頭上兩笤帚把。
“八奶奶,您打我,我不是人,是我拐的人家,您狠狠打我吧!”
東林把頭伸到草英前邊。人們看見東林已淚流滿麵。
八奶奶愣了一下,把舉起的笤帚扔到地下:“我不打你兔孫了。你兔孫沒良心,老天爺可長有眼。紅光光日頭就是老天爺的眼,明晃晃月亮就是老天爺的眼,滿天的星星就是老天爺的眼。你把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拐走了。老天爺又把蘭婷送來了。蘭婷一來就給我生了倆小子。我保德丟了個夾襖,撿了個皮襖。我家一點兒也不虧——大黃,過來!”
大黃趴在草英麵前,用嘴舔著草英的手,草英一把摟著大黃抽抽咽咽小聲哭起來。
“保德,你跟我出來,打他們幾下消消氣,你窩憋死了,咱這一家子咋過?”八奶奶站起來對著屋裏喊道。
“咣當”一聲,屋門大開,保德從屋裏出來了。保德臉黑著,手裏拈著一根木棍,“嗵、嗵、嗵”大步向著東林和草英走過來。有人嚇得叫出了聲。百林迎上前故意大聲說:“保德叔,你打他們兩下出出氣,下手可不敢太狠啊。”
保德不理百林,一直走到東林跟前,舉起手中的棍子。有人喊:“打脊梁,打屁股,不要往頭上打。”
東林抬起頭對著保德說:“保德叔,你隻管打我,別打草英,當年都怨我,怨我,不怨草英。”
草英忽地站了起來:“不怨東林,是我找的東林,要打就打我吧。我嫁到你家,過的啥日月?我去地裏幹活,回來還要做飯。就因為不能生娃子,天天罵我不如下蛋的雞!我不跟東林走,也跟你過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