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鬆:市場、金錢與自由(1 / 3)

周保鬆:市場、金錢與自由

每年上政治哲學課,討論到社會正義問題時,我總愛問學生,你們認為一個人多些錢,是不是就多些自由?很多同學會舉手,眼裏還有不解,好像說,老師,這還用問啊?有錢,我就可以去旅行,就可以畢業後去外國念書,還可以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我再問,既然如此,窮人是不是較有錢人,少了自由?大家稱是。於是我再問,香港連續十八年被美國傳統基金會評為全球最自由經濟體,但貧富懸殊卻極嚴重,七百萬人口中有過百萬活在貧窮線之下。既然如此,這些窮人會不會因為沒錢,所以相對地活得不自由?學生開始猶豫,眼裏開始有另一重疑惑。

有疑惑很正常。一個號稱全球最自由的城市卻有無數人因貧窮而活得不自由,似乎既諷刺又矛盾。按傳統基金會的標準,一個經濟體的自由度,主要看政府對市場的幹預程度。如果幹預越多,就越不自由,例如有較多的稅種和較高的稅率,社會福利占政府開支比重較大,較多限製市場的法規(例如最低工資和最高工時)等。香港政府一向以“小政府大市場”自居,所以對於這個十八年第一,總是引以為榮,並常以此為由拒絕正視貧窮問題,因為任何幹預都會減少自由。

這是根深蒂固且廣為人接受的觀點。在英文中,這種觀點常被稱為libertarianism,有人將它譯為“放任自由主義”或“自由至上主義”,我在本文將其意譯為“市場自由主義”,方便討論。這種觀點往往包括以下主張:

(一)政府和市場是對立的,所有政府對市場及私有財產製的幹預,都意味著自由的減少。所以一個完全沒有政府幹預的市場,才最自由。

(二)自由是寶貴的,是最高的價值。要捍衛自由,就必須捍衛市場──即使市場競爭必然導致經濟不平等和貧窮。

(三)貧窮雖然不好,但貧窮和自由無關,所以不應為了解決貧窮問題而幹預市場,例如征收累進稅和遺產稅,因為這樣會犧牲自由。隻有在沒有政府介入的市場中,窮人和有錢人才可能享有相同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市場自由主義是自由主義傳統中的重要流派,有高遠的政治目標,希望每個公民平等的自由受到充分保障。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們主張嚴格限製政府權力,將政府功能減到最少,並將資源分配問題交給一個不受政治權力幹預且能自然調節的市場體係來處理。這樣不僅最有效率,同時最為公正,因為隻有市場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障個人自由。這種觀點,無論是出於政治策略還是道德信念,在今天的中國都得到許多人認同,甚至認為這就是自由主義(或稱為右派)的核心理念。

我在下文將質疑這種觀點。我質疑的方式,主要通過概念分析來進行。具體點說,我並不反對市場自由主義對自由的定義,也不反對自由的重要性,但我並不同意它的結論,即市場是保障所有人的自由最好的製度。我將從第三點,即貧窮和自由的關係談起。

先給自由下個定義。一個人是自由的,是當他能夠免於限製而有機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的時候。換言之,當一個人在公共空間因某些原因被禁止發言,又或因觸犯法律而被關進牢裏時,不管這些限製的理由為何以及這些理由是否合理,他都在客觀上失去了言論自由和行動自由。形象一點說,我們活著的世界就像有一道道的門,自由的多寡,得看有多少道門為我們打開。

現在觀察一下我們的生活。每天起來,我們坐地鐵上班,要買票才能入閘;中午去快餐店,要付款才能取得食物;下班去超市購物,要結賬才能離開。所有這些你想做的,都需要錢。現在設想有一天你突然變得很窮,袋裏一分錢也沒有。同樣的你,想去坐地鐵卻沒錢買票,會被鐵閘擋在外麵;肚子餓了想吃霸王餐,飯店會報警拉人;去超市未付錢就想離開,保安員會阻止你。由此可見,沒有錢,你就沒有自由做你想做的事,因為如果你堅持做,就會受到外力幹預。唯一能令你免去幹預的,是錢。也就是說,在大部分情況下,金錢是在市場中我們做這些事的必要和充分條件。(不是沒有例外。例如去公共圖書館借書或去郊野公園遊玩就不用錢,因為是由政府免費提供。但政府一旦將這些服務私有化,付不起費的人同樣會失去使用這些服務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