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茨帶著安東尼等一行人從洛杉磯回到紐約。

剛下飛機,羅伯茨就被機場的電視屏幕吸引住了,突然停下了腳步。

安東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主持人和專家正在討論今天最轟動的事件:海港石油公司正式進入破產清算程序。這是迄今為止杠杆收購界最大的倒閉案,整個華爾街為之震動,說它是年度金融事件也不為過。

5年前,這家石油公司被泰德·福斯特曼收入旗下時,同樣是一個年度金融事件。

在那次收購中,KDR拚了命跟老對手爭奪,為此KDR的禦用牽頭銀行信孚銀行員工夜以繼日地辛苦工作湊齊30億美元的貸款。可是,海港石油公司的董事們最終斷定,KDR的出價雖然賬麵價值更高,但是其中包含要發行新債券,對股東們來說不夠劃算。

海港石油以53億美元的價格被賣給泰德,股東們拿錢走人了,扔下一個負債過重、產能衰減的公司慘淡經營。

KDR的三位老板半是嫉妒輕蔑、半是幸災樂禍地看著海港石油連年虧損,最後現金流連貸款利息都無法償還。這樁破產案將給泰德本人的收購基金製造超過3億美元的損失,這毫無疑問將非常沉重地打擊這位款爺。但這打擊還不致命,泰德最近兩年來在別的地方收入非常豐厚。

這樁收購案給幾大銀行造成的損失則更為慘痛,最大的貸款方富聯銀行損失超過7億美元,股票幾天之內狂瀉70%,存款人開始擠兌。聯邦監管當局被迫接手這家銀行。

安東尼感受到一股兵荒馬亂的氣氛。

等他們回到紐約辦公室,道格拉斯劈頭就問羅伯茨:“你能搞到40億貸款嗎?”

原來,當安東尼他們還在洛杉磯的時候,道格拉斯正摩拳擦掌準備狩獵他的新目標——賽格集團。這是一家久負盛名的食品公司,由於泰德退出競爭,道格拉斯認為自己有希望能以低於50億美元的價格拿下它。

如果在從前,羅伯茨會把這個問題直接扔給信孚銀行和漢華銀行,用他那一貫飄著輕淡質疑的口吻問:“你們有能力搞到40億美元嗎?”

當然有!這兩家銀行忙不迭地就去滿世界找錢了。

可是,今天羅伯茨知道這兩家銀行會怎麼回答他,他朝道格拉斯搖了搖頭,說:“很難。”

信孚銀行和漢華銀行的人正驚弓之鳥一般哆嗦呢,他們每家為收購海港石油提供了大概1億美元的貸款,如果能收回其中3成,就該謝天謝地了。

泰德摔了這麼大一個跟頭,照理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該開幾瓶香檳來慶祝,可是他們倆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泰德的摔倒就像雪山崩塌,積雪碎石整個壓到了KDR頭上。就好像這些麻煩還不夠似的,秘書跑來告訴安東尼,他爸爸剛被送進醫院了。

幾天前,爸爸因為頭痛難耐找醫生檢查,被診斷出聽神經纖維瘤,必須做手術摘掉。

安東尼的媽媽陪他去悄悄做了手術,外人都不知道這個消息。

等安東尼急匆匆趕到醫院時,他爸爸已經做完手術兩天了。

安東尼的爸爸常常誇耀他的運動員體質,住在醫院裏讓這個愛打網球的富豪心情煩躁。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來看他,三個老板待在一個房間裏,原本還算寬敞的病房頓時猶如塞了三頭大象一樣擁擠。

安東尼準備先退出去,可他爸爸使眼色要他留下來。

很快他就看了一場好戲。三位老板在病房裏爭執起來,一開始是為了安東尼的獎金。安東尼萬萬沒想到,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幾萬美元的獎金居然值得引起爭論。

“5萬美元是個很合適的數字。”道格拉斯說,“他才剛剛加入我們,絕大多數助理第一年都隻能拿到5萬到10萬。我知道安東尼很聰明進步很快,但他沒有任何資曆和經驗,也沒有單獨做過任何工作。我們把他頭一年的獎金降得低一些,這樣公司內部就不會有人說閑話。”

安東尼沒想到他爸爸會因為道格拉斯的話發怒。他知道爸爸很多時候發怒是故作姿態,但他看得出來這次爸爸是真生氣了。爸爸支起身體,像是要從病床上跳下來。

“當然有人說閑話!我的兒子是KDR獎金最低的人,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錯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凱文也隻拿了5萬,他跟安東尼是同時進來的,工作一樣辛苦,他對他的獎金就非常滿意。”

“你真的要把我兒子跟實習生相提並論?”

“傑羅姆,你得公平一點兒,我們對任何助理都不像對安東尼這麼盡心盡力,我們是想慢慢培養他,而不是讓人以為他是受你蔭蔽才能留在公司,隻是做一個擺設。你為什麼不耐心一點兒呢?”

安東尼隱約覺得道格拉斯的話說得不太好聽,但還算有幾分道理,但他爸爸聞言冷笑起來。眼看著要吵架了,一直站在一旁的羅伯茨開口了,他扭頭問年輕人:“安東尼,你對你的獎金滿意嗎?”

安東尼從沒嚐試過靠自己的工資過日子,他對錢並不算很敏感,可是他知道他應該“不滿意”,於是他做出受到了虐待的傷心表情,說:“我覺得我值得更多。”

這話讓爸爸和道格拉斯都激動起來,而羅伯茨抬手阻止了他倆,說:“既然如此,我們給你7萬美元吧。別再為這個問題爭執了,我們該討論一下收購賽格集團的事兒。”

一說到這樁收購,三個老板吵得更凶了。

安東尼的爸爸試圖說服兩個年輕合夥人,這種時候應該蟄伏不動。

“你們簡直是想在雪崩的時候舉行滑雪比賽!”安東尼的爸爸說,“我們在過去的半年裏花掉了20多億,為什麼不能停下來觀望一下呢?過去的交易還有一些婁子需要我們處理,如果你真是閑得無聊,亨利,帶上你老婆去非洲度個假不行嗎?”

道格拉斯咳了一聲,他剛從非洲旅行回來。攝影打獵固然是他的愛好,但是離開了華爾街狂熱的逐利氣氛,隻要兩天他就忍受不了,於是他扛著獵槍、背著相機,在大草原上到處找國際長途電話撥給他在紐約的秘書,詢問有沒有什麼新消息。最後他老婆忍無可忍地扯開他手裏空運來的《華爾街日報》,叫他立刻上飛機回紐約去。

兩個年輕合夥人爭辯說,其他人都在恐慌的時候才是賺錢的好時機。

道格拉斯算了一筆賬,收購成功的頭一個月,KDR就能得到8000萬美元的手續費。接著他計算了收購賽格之後的前景,十拿九穩一片光明。

“傑羅姆,你的雄心呢?你的勇氣呢?現在是證明我們真正實力的時刻啊!”

KDR有一個原則:不是三個大老板都讚同的買賣,公司就不做。這天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花了半個小時時間,不停地勸說安東尼的爸爸,最後就連安東尼都覺得自己被吵煩了。

“這當口你們能搞到錢做收購?”爸爸問。

兩個滔滔不絕的年輕老板互相望了一眼,不敢昧著良心說這事兒很容易。

“我們希望你能去跟信孚銀行的人談談。”道格拉斯麵不改色地說。

“我是個病人。”安東尼的爸爸扭頭望著羅伯茨,“以前一直不是你在跟他們談嗎?”

羅伯茨回答他:“我和亨利已經做了很多事情,我們需要你公開表現出你跟我們一條心、你支持我們的做法。”

安東尼的爸爸不為所動,但是也退讓了一步,挺冷淡地說:“你們去搞錢吧。隻要能順利找到錢,我就不提反對意見了。”

好容易兩個年輕合夥人走了,安東尼發現他爸爸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怒瞪著病房房門。

“亨利這個傻瓜!”爸爸很虛弱地拍著床,連聲說,“傻瓜!”

安東尼倒是覺得可以理解,說:“不進則退嘛。”

如今收購行業既是暴利的象征,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KDR多年來在杠杆收購界的優勢,一則建立在十多年來的成功案例上,但更重要的是,KDR始終保持著行業龍頭的地位。如果有其他公司搶走了價值40多億的賽格集團,那將意味著能與KDR分庭抗禮的新力量的崛起。從這個角度考慮,兩位年輕老板意圖一爭,是完全有理由的。

可是,爸爸思考的不光是這樁收購案。

十天前,道格拉斯就公司分紅的問題跟安東尼的爸爸長談過,他再一次提出,安東尼的爸爸應該拿出自己的一些股份,分給新加入的幾位得力幹將。沒有股份的激勵,無法使最有才華的人傾盡所能。但是爸爸再一次拒絕了,稱道格拉斯和羅伯茨減持多少股份,他就減持多少,否則他不同意。

兩位老板不歡而散,這就是今天他們爭論安東尼獎金的緣由。

爸爸輕蔑地說:“亨利覺得他是KDR的老大,公司的事應該由他說了算。他以為喬治跟他一條心,所以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就敢輕慢我的兒子。”

聽了爸爸的話,安東尼才覺察出道格拉斯降低自己獎金的意思。

道格拉斯想用安東尼來威脅他爸爸:如果你不肯在股份上做出一點兒讓步,我隨時可以把你兒子當成小實習生踢出公司。

安東尼知道,他爸爸的股權是全公司最高的,大概占27%,另外兩位合夥人各占22%,其餘的股份被分給了6位貢獻最大的助理。道格拉斯和羅伯茨一定是不滿他的爸爸常年不到公司工作,卻手握重權、切走最大一塊蛋糕。

安東尼這麼想著,頓時覺得自己在KDR倒是並不安全。

果然,爸爸也叮囑他:“這段時間你要格外小心,他們會找你的茬兒。”

探病結束,安東尼自己開車回家,他從洛杉磯帶回的公文包至今都還沒有打開過。

在他的公文包裏,裝有垃圾債券之王米爾肯的罪證。雖然隻是一份交易記錄複印件,但它仍然是一個秘密武器。

安東尼仔細想了想,把這份複印件塞進保險櫃。

第二天早上,安東尼來到辦公室,羅伯茨正在給米爾肯打電話。

安東尼本來以為,在銀行形同驚弓之鳥的時候,賣垃圾債券的米爾肯更該懂得謹慎,畢竟海港石油的垃圾債券是米爾肯賣出去的,現在這些債券一定是一錢不值了,不知道多少人賠錢賠個精光。可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米爾肯幾乎未經考慮就同意了替KDR的新收購承銷15億美元以上的垃圾債券。

當然,這些債券不需要米爾肯自己掏錢買,掏錢的是客戶,可是如今這種時候,米爾肯準備把他的“垃圾”賣給誰呢?

不過這些暫時都不是安東尼需要考慮的。

信孚銀行的高級經理們已經走到了門口,羅伯茨希望通過早晨的會議搞定這個盟友。

高級經理們坐下之後,羅伯茨就開始抱怨了。

羅伯茨念叨了一陣信孚銀行的文件,說他們把好多措辭弄錯了。

信孚銀行的幾個人麵麵相覷。

羅伯茨抱怨了一會兒,開始進入正題,他質問這些人:“明明是泰德害你們虧了錢,為什麼被記在我們KDR賬上了?我早就告誡過各大銀行,你們應該隻支持我們一家。杠杆收購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誰是玩家。誰叫你們為泰德收購海港公司提供資金的?泰德根本不懂什麼是安全的收購價格,我們KDR可從來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對於這種質問,高級經理們也無從反駁。

可是他們本來也不是來反駁誰的,他們就是不想再往杠杆收購裏投錢。隻是礙於情麵,不得不來跟羅伯茨談談。

羅伯茨給他們算了一筆賬。首先是賽格集團項目的安全程度,在進行了一番實際業務分析之後,羅伯茨總結說,賽格集團的償債能力要比海港石油強很多,收購價格也更低,因而是絕對安全的。

“泰德太冒險了,為了贏過我們,他給出了過高的價格,這是他失敗的原因。KDR從來不做不安全的生意,我們跟泰德是兩條路上的人。作為多年來的合作夥伴,現在你們應該承擔起牽頭銀行的職責,快點去找錢。再過20天我們就要遞交貸款承諾書了。”

照理,羅伯茨的數字應該讓高級經理們非常樂觀。

換作過去,他們早就高高興興奔回去找錢了,可是今天他們蔫蔫的,有氣無力,像隨時準備趴在辦公桌上睡一覺,隻是暫時不好意思這麼做。為了給這些家夥提提神,羅伯茨又給他們計算了一下傭金——僅這一個項目就能讓信孚銀行賺到幾千萬美元,足以讓在座的每位年底能多拿10萬的獎金。

可是,聽起來今天錢的誘惑都不那麼強烈了,這仍然不能打動這些打瞌睡的高級經理。一個名叫托德的經理人歎著氣,告訴羅伯茨:“現在的情況是,即使公司風險部願意批準杠杆收購貸款,我們也不敢冒這種風險。隻要批準了一個不安全的貸款,這就會成為我們的‘職業終結者’,斷送我們在這條街上的所有事業。”

“我覺得我已經充分證明了我們的項目是安全的,如果你有什麼疑問,可以提出來我們慢慢討論。”

“你說的隻是紙麵上的安全,預測數字上的安全。”托德回答他,“退一步說,即使我們信孚銀行願意出個一兩億,其他的部分又從哪裏湊呢?花旗、漢華銀行全都大規模削減了杠杆收購貸款,大家都賠錢了啊。你需要整條街上所有的大銀行給你貸款,可是即便拉上我們信孚,你連第二家都找不到。”

“為什麼你們都在自己嚇唬自己?你們……”

“等等。”很突兀地,一個信孚的高級經理人打斷了會議進程,看了看表,說,“抱歉,先把這些放一邊,我們要看看《今日美國》。”

這位信孚的高級經理看到安東尼坐在電視下麵,就請他把電視機打開。安東尼無語了,他覺得這行為太費解而且太無禮,忍不住問:“能等開完會嗎?”

“不行。”對方瞅著他,似乎覺得他才是太費解而且太無禮,“美聯儲主席今天要上電視講話,難道你們不打算聽?”

安東尼一下子覺得頭大。

他本能地感到巨大的雪堆在頭頂簌簌響動,這種時候,美聯儲主席絕對不會說出任何好聽的話來。

他磨蹭了一會兒,還是把電視機打開了,裏麵傳來美聯儲主席保羅·沃克的聲音。

這聲音就像斯芬克斯恐怖而銳利的咒語,在羅伯茨和安東尼耳朵裏隆隆回響。

“我警告過各大銀行很多次,收購借貸的狂熱早已令我極度不安!

“第一次,我試圖跟他們談談商業道德。杠杆收購借貸或許有利可圖,但它對美國經濟沒有任何有益的影響。它不是用來擴大生產,沒有任何正麵作用!沒有新建工廠,沒有新開發油田,沒有理論和專利被轉化為新設備!它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金錢遊戲!而且更糟糕的是,它搶光了本該貸給需要發展的企業的貸款,使這些企業借貸無門。沒有人理睬我!

“我兩次對這種‘非生產性貸款’提出限製措施,但那些瘋了一樣的華爾街銀行家很快就找到辦法繞過了這些限製。好吧,你們對道德沒有興趣,那麼你們對風險這個詞感覺如何呢?海港石油的破產是個災難,我希望這個災難能讓狂熱的賺錢瘋子們冷靜下來。杠杆收購不僅是印鈔機,它還是絞肉機。它能讓你賺錢,也能讓你破產。

“不要再借錢給他們了!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美聯儲主席親自跳出來一劍封喉。

安東尼都覺得KDR的麵子實在太大了。

沒有繼續討論的必要了。

信孚銀行的高級經理們都站了起來,托德咳了一聲,說:“我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考慮。我建議,我們改天再討論這個問題。”他語氣沉重。

羅伯茨還了他一個頗深沉的眼神:“是啊,但是你們要明白,金錢是永遠不能休眠的。”

對方沉重地歎了口氣。

是的,縱然有風險,銀行的錢也還是要不斷地貸出去的。區別隻是貸給這家,或者貸給那家。金錢一旦休眠了,就像地球停轉了一樣。

安東尼晚上回到家,發現他爸爸正在回放美聯儲主席的講話。

作為“杠杆收購的發明者”,安東尼的爸爸聽見美聯儲主席大罵杠杆收購借貸,似乎倒顯得挺高興:“保羅不愧是曾經擔任摩根士丹利董事、美國商務部長的人,想問題跟那些小毛頭根本不是一個層次。”

“你就這麼害怕羅伯茨真的把錢給借到了嗎?”家裏和公司裏完全是兩種氣氛,那邊在拚命想辦法,這邊在幸災樂禍。如今幸災樂禍的占了上風,安東尼覺得挺喪氣。

“我怕什麼?”爸爸換了個頻道準備看棒球比賽,不屑地說,“他肯定借不到。”

“可是我覺得還是有戲。”安東尼執拗地說,“今天我們管米爾肯要錢,他說幫我們賣掉十幾億垃圾債券根本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