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員們還在吵架,不過兩個年輕人已經沒有絲毫興趣繼續聽了,5分鍾之後他們就溜到外麵了。

華寶公司一直有著“走道像迷宮,辦公室像牢房”的“美譽”。

道格拉斯和羅伯茨在裏麵繞了半天才找到沃爾格爵爺的辦公室。

接待室裏還坐著幾個人,女接待員在挨個兒勸說大家:“爵爺今天沒有空,大家還是請回吧。”

沃爾格爵爺每天隻在公司呆到5點鍾,這時已經4點了。

有幾個等待者眼看沒希望“覲見皇上”,就離開了。

女接待員走到道格拉斯和羅伯茨跟前,說:“他還有一個小時就下班了,馬上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你們改天再來吧。”

兩個年輕人有點沮喪,但道格拉斯轉眼發現,沃爾格爵爺的辦公室門打開了,女秘書送了一個人出來。

道格拉斯說:“爵爺今天是親口叫我們來辦公室見他的,你問那位秘書。”

女秘書聽到這句話,扭過頭,既沒讚同,也沒反對,轉身就走回辦公室。

女接待員再次對他們說:“請回吧。”說著她也走到桌旁,拿起電話。

在她撥號的時候,道格拉斯走上前把自己名片遞給她,說:“我們是真的有急事,占用不了他多少時間。不如你把這個送給爵爺,如果他不想見我們,我們立刻就離開。”

“不行。”女接待還是不同意,“今天他還有別的人要見。”

道格拉斯從衣兜裏摸出300英鎊放到她麵前。

羅伯茨嚇了一大跳,他早就聽說英國人都是老古板,規矩特別嚴,他簡直擔心對方會驚叫起來,或者叫來保安甚至警察。

可是,女接待沒有出聲。

這是她幾個月的工資。

大概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

她輕歎口氣,說:“我幫你們把名片送進去,這是我可以做的。如果他還是不肯見你們,那我也就沒有辦法了。”

“你膽子也太大了!”羅伯茨自己也說不清這話是譴責還是讚歎。

道格拉斯不以為然:“花上300英鎊就能跟華寶公司的董事長單獨談談生意。還有比這更合算的買賣嗎?”

羅伯茨想到馬上要去跟全英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談話,還是一下子覺得腦子有點蒙。

“我們怎麼解釋這種生意啊?”

道格拉斯拍了拍羅伯茨的肩膀,說:“怎麼解釋我們的生意嘛,這個就靠你了。”

沃爾格爵爺正坐在椅子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看見兩個年輕人進來,這位爵爺說:“我現在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過去那麼好使。你們花十分鍾時間把你們的買賣講給我聽聽,講得越簡單越好,複雜了我聽不懂。”

羅伯茨深吸了一口氣,開始了他的講話。

十分鍾之後,沃爾格親自撥了一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有興趣做個買賣,挺獨特的一種買賣。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商量一下。”

羅伯茨回到道格拉斯的辦公室,給他的“加拿大朋友”打了個電話。

他並不打算現在就告訴對方具體情況,隻是說這個買賣是可以做下去的。但是,對方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怎麼去英國了?”

看來,要麼有哪個多嘴多舌的家夥告訴了這位CEO羅伯茨的行蹤,要麼就是他聽酒店接線員說的。羅伯茨告訴對方,光是美國的銀行無法籌集到足夠的貸款做這筆買賣,他還需要海外融資。

出版公司CEO被驚住了,似乎怎麼也想不到,一個並不算太大的交易居然會牽扯到大西洋對岸的金融機構,就像一台巨大無比的機器在他麵前瘋狂運轉,他卻無法理解。“居然有這麼麻煩?”

“這是很正常的,並不麻煩。”羅伯茨隨口舉了兩個例子告訴他,海外融資是必要的。

“好吧,在我們之間達成協議之前,我希望任何人都不會走漏消息。”

羅伯茨滿口答應。

掛掉電話,羅伯茨又給他的新助理打了個電話。

“‘食人魚’今天一直在問你去哪兒了。”助理告訴他。

“我在英國。”羅伯茨說,“別告訴他那麼多。我在幫道格拉斯收拾一個爛攤子呢,後天就回去了。”

比起出版公司的人和“食人魚”,更讓羅伯茨感覺棘手的還是沃爾格爵爺。

他已經拋出釣餌讓沃爾格上鉤,但是現在他又想把餌收回來——至少收回來一半。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行為活像把手伸進剛聞到血腥的鯊魚嘴裏。

至少試試是可以的。

第二天,他終於鼓足勇氣,比英國首相還忙的沃爾格爵爺還是隻給他十分鍾時間。

“華寶公司和貝爾斯登公司合作,你們和我們各持有35%的股權,各占有三個董事席位,剩下的部分歸出版公司管理層所有。”

乍一聽到這如意算盤,沃爾格爵爺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羅伯茨,就像他剛剛說了特別大逆不道、駭人聽聞的話似的。

“你在開玩笑嗎?”他擰著眉毛很嚴肅地問。

羅伯茨忍不住臉紅了,但他還是鎮靜地解釋:“這筆買賣風險太大了,必須兩家公司合作,這是共擔風險的需要。我來找你就是因為,貝爾斯登公司缺少一個合作者。”

沃爾格爵爺瞧著年輕人努力的樣子,覺得相當有趣,有點尖刻又有點欣賞地笑了起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會那麼關注某一樁買賣到底賠多少賺多少了。這就好像,對一個將軍來說,重點不是拿下戰略高地時雙方軍人死傷數量,而是這對整場戰役甚至全部戰爭的影響。”他瞅瞅羅伯茨聰明的臉,又說,“或許你也知道得非常清楚,隻是想耍滑頭。其實你把這樁生意介紹給我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隻願意一個人做它。如果厭惡風險,我就回家睡覺好了。”

沃爾格爵爺終其一生都在幻想實現一個跨大西洋的英美社會,這個社會牢固地建立在金融和戰略利益共享的基礎上。他做過一些初期的嚐試,現在他似乎覺得,已經到了揚帆起航的時候。就像華爾街逐漸開始“入侵”歐洲,他也想當進駐北美的一個先驅。

“我可從不缺少合作者。”

羅伯茨隱約理解了這個老爵爺,看來,這樁買賣對他來說是一個哥倫布一般的嚐試,不管榮譽還是危險,他都不會讓給別人的。

但年輕人還不肯放棄,他用了最後一招,把客戶祭了出來:“出版公司的管理層信任的是貝爾斯登公司,恕我直言,貴公司在北美並不是人盡皆知的巨頭。”

“哦,是嗎?”沃爾格像是按住了耗子的老貓一樣,看著羅伯茨在爪子底下掙紮,逗他玩似的說,“說到這個,昨天我本人已經跟那家出版公司高管聯係過了,看起來他們倒是更信任我這個老朽呢。”

羅伯茨這才大吃一驚,他沒想到他眼裏永遠比美國人慢幾拍的歐洲人會動作這麼快——尤其是,有爵位的老年人。

看起來這位老爵爺是在給他上課呢,循循善誘地提點他:“如果你想參與這樁買賣,你應該另外給自己找到個合適的位置。”

羅伯茨覺得自己簡直輸得丟盔棄甲了,他以為對方是想用一筆谘詢費把自己打發掉。

“貝爾斯登公司可以為貴公司的收購提供谘詢服務。”他說。

“但是我沒有什麼可‘谘詢’你們的。”沃爾格爵爺毫不客氣地回答。

一旁的道格拉斯一直老老實實聽著,這會兒才突然插嘴了:“你可以做唯一的收購方,但是你應該讓貝爾斯登公司來為你融資。”

“孺子可教。”沃爾格爵爺點頭說。

在那個沒有垃圾債券的年代,為收購融資是非常困難的。

沃爾格爵爺把最麻煩的工作扔給羅伯茨,然後親自赴加拿大去跟管理層談判。

兩天後,羅伯茨在紐約看到了他跟管理層簽訂的協議。

沃爾格爵爺似乎對那位CEO印象很好,說:“我不懂出版業,但我懂管理。英國的大企業之所以沒落,就是因為管理層往往通過良好的家世、人脈來獲得職位,而非個人能力。虛偽的安寧與和諧會消磨他們的全部意誌,製造繁榮的假象,等到對手發起叢林戰爭,他們才會驚醒過來。當年我做惡意收購的原因便在於此,隻有惡意收購才能教育那些驕傲的羊羔。英國政府現在也充滿了偽君子、濫好人、平庸之輩,可是像我這樣真正懂政治藝術的人又不能收購政府。”

羅伯茨有些無語。

他發現英國爵爺能把所有政治、經濟、社會問題扯到一起,大概這就是歐洲做派。

羅伯茨像所有“務實”的美國人一樣,隻專注於生意。

他現在急於試試,華寶公司這個名字在大西洋兩岸到底有多好使。

結果他發現,這個名字在英國是個令人既敬畏又憎恨的存在,沒人能對它無動於衷。而在紐約就截然不同了。就像歐洲人普遍認為美國人不學無術、品味低劣一樣,美國人普遍認為歐洲的投行——哪怕是最好的投行——呆板無聊、效率低下。

羅伯茨給各大商業銀行背誦華寶公司的偉大富足,簡直背得嘴巴都疼死了,好容易花旗銀行同意貸款,但又猶猶豫豫的。

而就在羅伯茨思考怎麼繼續跟別人吹噓華寶公司的時候,道格拉斯橫空出世,飛到紐約。

“你居然懷疑華寶公司做生意的能力?”道格拉斯駭然的口氣就像發現某個教徒懷疑耶穌基督一樣,“你在開玩笑吧?”

一旦有人質疑華寶公司,道格拉斯就拋出這句話。他說完之後,就不再做任何解釋。對方最後總是會顯得尷尬,自己去做一番功課然後承認——不光是紐約有頂級的投行。

下一次,有人問羅伯茨“我怎麼敢給一個英國投行的收購項目貸款”時,羅伯茨麵無表情地表示這個笑話不太好笑:“你一定在逗我。”

羅伯茨在山口的眼皮子底下幹這樁領導原本不準他做的買賣,自己都相當佩服自己的勇氣。在沃爾格爵爺的跨大西洋關係網幫助下,20天之後,他順利完成了任務。這次經曆給了羅伯茨寶貴經驗,也讓他真正看到了頂級金融家的思想與境界。

此後有很長時間,羅伯茨時常回憶沃爾格爵爺的說辭和做派,玩味起來覺得受益匪淺。同時,他也讓科爾伯特對他刮目相看,稱讚說:“這小家夥真是我見過的所有年輕人裏最精明穩重又有進取心的一個,前途不可限量。”

道格拉斯在事情全辦完後,還特意重新回了一趟從前的辦公室。

很多人圍上來跟他打聽消息、聊聊閑話,就好像過去跟他很熟似的。

道格拉斯衣錦還鄉一般趾高氣揚,說:“你們願意來倫敦工作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好了。”

羅伯茨不願再激怒“食人魚”山口,但日本人走進他辦公室時,道格拉斯還沒有離開。

羅伯茨一見情形不妙,立刻自己先溜走了,因此錯過了一場好戲。

山口指責道格拉斯使壞。不知道為什麼,日本人似乎仍然認為這次的事件是道格拉斯在搗鬼,而羅伯茨隻是被他拉下水的。

道格拉斯倒不反對過去的領導這麼想,頭也不抬地說:“我隻是幫英國佬做融資而已,貝爾斯登公司派我去英國,本來就是為了擴展業務嘛。至於殃及了誰,我可不在乎。”

看來這個“孽子”現在回來報一箭之仇了。

“食人魚”山口簡直要被道格拉斯氣瘋了。

羅伯茨最後沒有從這樁收購案中直接獲得多少利益,反倒是道格拉斯的倫敦辦事處,因為這樁買賣跟華寶公司搭上了線,開始大有起色了。

不過,好景不長。

此前無人看好的倫敦辦事處一旦變成了香餑餑,旁人就要搶著去接管,道格拉斯就要變成棄卒了。貝爾斯登公司很快派道格拉斯去日本,美其名曰替公司開辟另一片領土。

道格拉斯給羅伯茨打電話,突生感歎,說:“人活在世上一輩子是多麼短暫啊,拚盡全力也得到不了多少東西。”

羅伯茨想勸他直接回來算了,反正華爾街除了貝爾斯登還有其他很多公司。

“我遲早會回來的。”道格拉斯淡定地說。

羅伯茨掛掉跨國電話,發現他身邊的同僚們又在欺負他的新助手了。

“嘿,混球。”羅伯茨淡定地招呼他的同僚,“這個小家夥是我的部下,你們最好客氣點兒。”

“食人魚”山口到底沒有贏下他的爭權鬥爭,年底分完錢,他就頭也不回地轉投別的銀行了。

那年,泰德自己開了一個小公司,可是沒有幾個人敢冒險給他投資,並且他在做第一個收購案時就受到重挫。之後的一年多,他都沒攬到生意,本金花完,隻好關門大吉。

科爾伯特似乎挺關注泰德這一動向。在泰德的小公司倒閉後,他評論說:“年輕人也太心急了。時機根本不成熟嘛,這是賭徒心性啊。”

道格拉斯還在日本苦熬,不知道前途在哪裏。

而羅伯茨繼續在紐約扮演精英角色,內心裏是一個孤獨的奮鬥者。

科爾伯特因為跟對了人,在權位之爭中打倒了日本人山口。但他的厄運也就快要到來了,就在不久之後,他也會被迫尋找新的出路。

這時離KDR的建立,其實已經並不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