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形容河水當頭壓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幕整個從頭頂倒砸,砸進人的靈蓋,所有的意識瞬間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斷,金花四射,胸腔憋悶,滿腔的血都似乎被擠壓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綿綿不絕地灌下來,把奔湧的熱血衝涼。
頭頂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個銀河,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翻滾呼嘯,永無止境,人在其中,不過如須彌之納芥子,渺到自己都感覺絕望,每一次掙紮,都被壓得更深一點,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在此刻盤桓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或許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識裏這就是漫長的一生,太史闌喝了幾口水後,及時調整了姿勢,終於找到點自己的意識,調勻了呼吸,腳一蹬,出了水麵。
她此刻睜不開眼,發不出聲,卻拚著眼皮劇痛,拚命睜眼,眼前一片渾濁的黃色河水,剛才的堤壩、村、人,都看不見了,瞬間這裏就成了汪洋。
太史闌一邊掙紮拍水,一邊對著奔湧的河水,大叫:“景泰藍!景泰藍!”
聲音出口便嘶啞,喉嚨已經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無人回應,太史闌知道在這種堤壩全潰,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刹那,別人,房子都能卷走,她就算及時跟在景泰藍之後入水,很可能當時差之毫厘,轉眼就謬以千裏。
但她不能放棄,不敢放棄,景泰藍是她堅持要帶在身邊,她任何時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藍!景泰藍!”
河水打旋,奔流無聲,她沙啞的呼喚,像永遠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渾身酸痛,頭也開始劇烈地痛起來,這一日夜,她來回奔波,殫精竭慮,體力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跳進河水,全憑一股心氣,她已經沒有力氣支撐。
“景泰藍……”
半個時辰過去了……
“景泰藍……”
一個時辰過去了……
聲音越來越弱,呼喚猶自不絕,哪怕唇間帶血,哪怕下一瞬間就是死亡,她的呼喚也要帶進陰間,讓那孩子聽見。
“景……泰……”
她忽然頓住。
飛旋奔騰的河水裏,忽然有一大塊黑色的東西向自己的方向遊來,仔細看卻是一塊門板,門板上的孩子,安靜地躺著。
她大喜過望,一生至今巋然安穩,原以為再無地撼動機會,然而在黑暗寂滅前一刻,看見光。
絕大的驚喜衝擊得她忘記一切,怔怔張開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澀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覺。
門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門板上的景泰藍,害怕那不過是個死娃娃,好在,她看見微微起伏的肚皮。
眼神還沒來得及錯開,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雖冰涼卻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遠不肯再放開,一個她熟悉,以前有點討厭,此刻卻覺得是的聲音,在她耳側笑道:“一個月不見,你越發水靈靈的讓我驚喜。”
容楚的聲音。
太史闌抹一把臉上的水,張眼看著他,容楚很狼狽,泡在水裏,頭發粘在臉上幾乎看不清五官,臉上還有被細枝劃破的傷痕,一側臉頰有點青腫,不知道被什麼給撞到。
一向衣錦風流,華貴妖麗的容楚,以這般模樣出現在人前還是第一次,太史闌瞧了瞧他,卻覺得雖然醜,但卻比平日要順眼些。
她在那鄙視容楚的醜,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更不堪入目,額頭被石頭刮破,兩頰連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蒼白的臉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著門板,雖身處河水之中,依舊笑吟吟,隻是眼眸之中,隱隱有異樣的光芒閃爍。
這女人……
這女人……
心裏翻來覆去就這三個字,後麵的話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噴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緒擠在一起會成亂麻,太多的話擠一起就成無話,到頭來也不過這幾個字,訴盡多少人心複雜。
這一刻隻宜凝視,看她安好。
不必再惱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見她剛剛一喜,就被她扔出來的瘋女當頭砸下,那女人髒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臉上。
不必再震驚於景泰藍落水那一刻,她迎著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卷漫,在她麵前豎立起數丈水牆,她在那樣橫亙地的巨物之下渺如蟻,穿破水牆的身形卻是一往無回的箭,是後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無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間射了出去,穿透萬丈汪洋,然後淹沒。
那一霎滔濁浪掩蓋了一切聲響,趙十三奔來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過,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下一個瞬間才發現自己也跳進了河裏。
他跳進去的那一霎,沒看見太史闌,卻看見了努力撲水的景泰藍,難為那孩子那一刻居然沒昏去,嚴格按照太史闌的教導,拚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帶了繩子等物應急,當即拋出繩索,套住了景泰藍,當時河水壓下,險些一個浪頭把他也給壓到底。
容楚笑了笑,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這麼傻的時候。
“上來。”他看一眼太史闌發紫的嘴唇,一把將她拖向門板。
“不要。”太史闌看看那不結實的門板,覺得實在不夠擔負一大一,當初泰坦尼克那塊板,不就因為肉絲太重,凍死了傑克?
“麻麻……”門板上景泰藍忽然一陣咳,醒了過來,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頭頂是什麼,再看看四周,這下子嚇醒了,一骨碌坐起來,一眼看見左右濕淋淋狼狽的太史闌和容楚,愣了一會兒,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闌知道他受到驚嚇,任誰被那樣拋入洪水,想要回過神都很難,看那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強忍著的模樣,伸手過去,拍拍他的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藍瞟她一眼,苦著臉,歪著嘴,一抽一抽地道:“你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隻是在不該哭的時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敵人故意的打擊,同伴惡意的攻擊。因為那時你哭,隻會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發泄情緒的事,你不要壓抑自己。”太史闌低低道,“景泰藍,我要你堅強,但沒有要你變成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
“嗯……”景泰藍往門板上一趴,屁股一撅,開哭。
“嗚嗚嗚那混賬……”
“嗚嗚嗚嚇死我了……”
“嗚嗚嗚剛才誰踩我肚子……”
“嗚嗚嗚拖出去統統殺了……”
太史闌唇角一勾,容楚開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試圖和某個不講理的孩講道理,“你應該殺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壩……”子撅著屁股,抱著腦袋,居然悶悶地了這麼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張開嘴的模樣很有點意思,很難得。太史闌若不是泡在水裏,就得賞子一顆糖——得好!
“他怎麼知道這個?”容楚挑眉,看太史闌。
“前陣子他看完了山河誌。”太史闌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藍不愛讀書是出名的,兩三歲貴族孩童都開始啟蒙的《大學》,他始終沒讀過前三篇,在遇見太史闌之前,這孩子走路不利索,話不齊全,現在才多久?講話越來越流利不了,山河誌那麼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對地理有興趣。”太史闌道,“現有的山河誌版本太枯燥,我給他畫了萌版對照,跟他,這是南齊的山河,很美麗,記下這些,就算你以後不能去,也算去過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應以後帶他去最美的一個地方玩。”
“呸。”景泰藍悶悶地道,“我喜歡西海……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要看見水啦……”
“這水是容楚搞出來的,也是你搞出來的。”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因為你們都沒有做好這件事,所以你今差點死在這洪水裏。如果不是火虎發現得早,現在河麵上還會飄著更多屍體,景泰藍,你要記住這一。記住以後你該做什麼。”
“嗚嗚我能忘記嘛……”景泰藍又哭了,“人家褲褲都衝沒了……”
太史闌一瞟,果真,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還粘著一根長草,尾巴似的風中飄搖。
“我瀆職?”容楚斜眼瞟她。
“還有監督不力、後續監管不足、任用腐敗官員、漠視民生。”太史闌補充。
“公……公……”景泰藍爬過來,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認了吧……麻麻會出更多的……”
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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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不知道衝到了哪裏。”太史闌眯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見,難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是奇跡。河水衝下的時候他看不見太史闌,隻好全力救景泰藍,救下他的時候運氣也不錯,順水飄來一塊門板,他把景泰藍放上去,心中估算著當時太史闌的位置,選了一個可能的方向就往那裏去,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一定會在那方向,但心裏總想著——看老安排,不絕她,便能遇見。
老有情,不絕她,也不絕了他的想望。
“這邊露出屋頂,想必是座樓,先上屋頂,稍後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馬趕來,並調撥了鄰縣一批民壯,命令當地下府兵必須立即出動,想必現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著門板向那屋頂遊,太史闌想出力,他不由分攬住了她的腰,強勁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
“你沒力氣了,逞強什麼。”容楚動作霸道,語氣卻輕,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闌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這樣,有限的人生用來無限的調戲。你越當真他越興奮;你當他是屁,他隻有自己發臭。
那一截屋頂看似近,真要逆流遊過去也很不容易,難得容楚一手推門板,一手夾著她,還有餘力,他仰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再看看一路漂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沒有屍體,也不由輕輕歎了一聲。
“太史闌。”他道,“挽狂瀾於即倒,救萬民於災前,活人無數,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