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的結尾應當是一個破綻:因為直子,在自我和現世間走鋼絲的渡邊已經徹底到過井底;因為玲子,渡邊似乎能夠找到一個微弱的平衡;而真正的平衡就應當在他和綠子的關係裏。但村上卻給出一個忽然茫然起來的結尾:“我是在哪裏也不是的處所連連呼喚綠子。”—好像一個傾向是,渡邊可能要再次往自我的方向走一走,所以要非常有距離感地呼喚忽然遠去的綠子。

……我可能是在無謂地解析與思考吧,但村上講述的絕對是一個寓言故事,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

渡邊能讓綠子找到被愛的感覺嗎?

綠子“草莓蛋糕”的夢想,像是在向另一個人要求自己的存在吧。

卡夫卡與菲麗斯訂婚,毀約;再訂婚,再毀約。他的矛盾是:想要一個女人的日常的陪伴,可又懼怕這個人向他要求自己的存在—婚姻的契約就給了配偶向自己要求存在的權利。

或者,卡夫卡根本不愛菲麗斯;或者,他懼怕的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絕對的義務:一個人得滿足配偶向自己要求存在的欲望。

綠子對渡邊說:“可是,我真的好寂寞,非常非常寂寞。我也知道對你不起。我什麼也沒給你,隻是向你提出種種要求。隨意胡言亂語,把你呼來喚去的……”因為沒有和渡邊建立“契約”,綠子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權利”向渡邊要求自己的存在。

可是,即便綠子離開了那個人,即便她向渡邊表達了自己的情愛,甚至,即便渡邊和她建立了契約,綠子就擁有向渡邊要求自己存在的“權利”嗎?

在少林寺,任我行要任盈盈暗示令狐衝鬥敗嶽不群,盈盈隻是“嗯”了一聲。盈盈的邏輯是:兩情相悅,貴在自然,等到自己要求,令狐衝才關注她的存在,就太沒意思了。

盈盈的邏輯更本質一些吧。

你在不在乎一個人,是你的事;那個人在不在乎你,是他的事。

綠子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對渡邊說:“不過,我也不是十分氣你。我隻是覺得寂寞極了。因你對我百般親切,而我好像不能為你做什麼。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抬抬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寂寞,隻是無奈的寂寞。

在普通的關係中,我們講互動,但在最純粹的關係上,也許隻能講機緣。你愛上一個人,就已經開啟了一個方向的機緣;那個人愛你,就啟動了另一個方向的機緣。如果,無論如何隻是啟動了一個方向的機緣,沒有辦法,無論純粹的愛情還是友誼,都半點勉強不得。

自然,渡邊並非不愛綠子。他和綠子僅僅是錯過了機緣契合的時機。綠子最在乎他的時候,他沉溺在井裏;他試圖最在乎綠子的時候,綠子已經試著封閉自己的心了。—錯過也是機緣的一種很經常的表現形式呀。

我依然覺得,雖然綠子愛極了渡邊,渡邊也打算努力在乎起綠子,但綠子最想要的渡邊做不來,渡邊一直要的綠子也給不了。他們注定隻能相互陪伴,相互抱慰彼此的脆弱。

綠子袒露自己的在乎時,受了傷。

但更多的時候,這種袒露碰上的是一個尷尬:你讓自己俯首在愛情的聖壇下,可戀人以為是他的魅力征服了你。這比渡邊與綠子的錯過更讓人寂寞。我之所以非常喜歡黃易,就是因為他的級數論和魅力論。這樣的人,不大懂得對純粹感情的敬畏。

再說說孤獨。孤獨首先是一個無可避免的存在:“我”用專屬於自己的眼鏡看;其次是一種被迫,當真誠多數時候帶來的是受傷時,“我”隻能遮藏或掩飾,從而造成交流的困境;最後是機緣,“我”和另一個人相遇時,我們的體驗與期望經常不一樣。

寫到這個份兒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太自我為中心了。我的這些感受未必是別人會有的,別人會有的感受我也未必能真正體味,甚至我的這些感受的底子是太自己的,已經遠遠離開了村上。

這也沒什麼,畢竟是《挪威的森林》這本書在某個方向上延伸了自己的性情。這就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