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和超脫
——《歲月與性情》二版序
我的書一向是很安靜地走向讀者的,唯有這一本似乎是一個例外。初版之時,始則招來了媒體的一陣喧嘩,繼而又給我惹來了一場官司。它本來也是一本安靜的書,卻因為圍繞著它的噪音而不得安寧了。四年半後的今天,這些噪音皆已沉寂,我把它重新出版,相信它可以在一種於它合宜的氛圍中與讀者見麵了。
本書初版之時,一位朋友對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這本書出晚了。第二句是:這本書出早了。他的意思是:中國早該有這樣的書了,但是中國現在仍缺少懂它的讀者。當時,麵對眾聲喧嘩,我覺得他說得有理。有一個人在這裏嚴肅地反思自己的經曆,大家卻隻盯著其中的所謂隱私起哄。我的感覺是,我完全走錯了地方,原以為是去和朋友談心,聽見了哄笑,才發現自己是走進了一個大娛樂場。在這個娛樂化的時代,人們不能容忍嚴肅,非把嚴肅化為娛樂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幹脆把戲侮嚴肅當作一種娛樂。好在媒體是不會在某一個話題上長久停留的,它必須不斷製造新的熱鬧方可生存,從而使任何目標物都不會被糾纏得太久。我自己得到的教訓是,不管出版方多麼熱情,我都不要接受用暢銷書的方式做我的書,那樣幾乎必然會使它走錯地方,走到不相幹的人群中去。
其實,對於人們所認為的那些隱私,我自己完全不覺得是什麼隱私。比如性覺醒的風暴,哪個男孩沒有經曆過啊,當我事隔幾十年回看這個在風暴中痛苦掙紮的男孩時,我的確覺得他不是周國平,而是世界上所有的男孩。男孩成長中一個如此普遍、如此重要的事情,我們為什麼不去正視它、認識它,反而要忌諱?不止一位母親因為書中的這個內容誠摯地向我道謝,感謝我幫助她們懂得了自己的孩子,她們的反應使我足可以藐視那些無知的起哄了。
又比如書中對情愛經曆的反思,輿論一時為之嘩然。這個時代真是奇怪,人們容忍甚至欣賞一夜情、泡妞、養情婦等,可是,倘若你在情愛上認真,婚姻有過挫折,人們就叫嚷起來了,從道德上來評判你了。人們樂意聽豔聞和風流故事,卻忌諱你做誠實的自我解剖。有一些人(女性居多)表示對我失望,是因為她們原先把我想象成一個哲人,而哲人似乎應該是隻有靈魂、沒有肉體的,現在發現我也有肉體,甚至還有過婚變,於是感到震驚。她們原先是把我看錯了,我的確不是一個抽象的哲人,而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對此我深感抱歉。還有一些人(男性居多)責備我作為一個學者,本應該好好做學問,不該拿自己的私生活做文章。我要告訴這些正經的人,所謂私生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財富,如果為了當學者必須放棄它們,不許把它們變成一種精神產品,我就不當學者好了。對於我來說,有比學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生活本身。其實,做學問首先也是我的一種私生活,即一種個人的精神生活,如果它僅僅是公生活,我完全可以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