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逝的紅綢巾
一
那張寫滿鋼筆字的白紙被對折著,上下兩條邊很齊整地靠在一起。中間拱起來的地方用手指頭掃過去,掃出了一條筆直的線來。接著又被同樣地對折著,一次、兩次……後來那張紙變成了細長而又厚實的紙栓。再也沒有辦法繼續折下去了。於是便掉轉了個方向,讓那紙拴在攔腰的地方打了個直角。隨後便看得不很清楚了。隻見幾個手指頭動彈著,一會兒就像變戲法一般變出了一個扣得很緊的紙結子,就像端午節時掛在羅丁胸前裝臭丸的線袋子,又像是對開的棉襖的胸襟前麵縫得硬邦邦的鈕扣子。
羅丁眼皮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隨後他接過了紙結子並把它緊緊地捏在手心裏,正要轉身跑去,卻被羅曉波給叫住了。曉波把紙結子從羅丁手裏要回來,塞進羅丁中山服下擺的口袋裏,然後又親自把紐扣給扣住。扣好之後還拍了拍那口袋,顯然是在確認那個紙結子真的很妥帖地裝到口袋裏去了沒有。
羅丁跑出了大院。大院外不遠處的操場上人聲鼎沸。兩支殺得不可開交的籃球隊,外加密不透風地圍起來的人牆。羅丁跑到了操場邊的荔枝樹底下便停住了。他站到荔枝樹下那像畢露的青筋一般的根莖上,拿眼睛四下裏瞟著。一邊瞟著,一邊把手舉到額前,擋住從屋簷下透過來的夕陽的令人炫目的光芒。
他一直站著,竟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有一次籃球投偏了打到荔枝樹上,差點砸到了他的頭上。可他也隻是歪了歪小小的腦袋瓜,然後拿氣憤的眼光瞪了一眼急急跑過來撿球的汗衫上滲透了汗水的球員。
一會兒,他感到腳底下有點癢。他忍著,隻用手抓了一把。後來是有點疼,像是被很細的針給輕輕地紮了一下似的。低頭一看,是一隻螞蟻爬在他的腳背上。哎喲,不隻是一隻,是好幾隻……不,是由無數隻螞蟻組成的一支長長的隊列在荔枝樹的根莖上麵緩緩地移動著。最惹人眼的是一隻褐色的像生漆一般發亮的大螞蟻,它忽前忽後的,顯然是在指揮著全體,像一個大將軍一般。在它的周圍,前呼後擁地既有一批護衛,又有一些中級將領什麼的。它們也十分神氣的,不像那些個頭小小的芸芸眾生,嘴裏銜著一丁點兒的食物,埋著頭默默地爬行。
羅丁看迷了。他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捉弄了一下那隻大螞蟻。那隻大螞蟻急速地掉轉了方向。危險逼近了,並且好像有一種什麼訊號把危險給傳播開來似的,隊伍一下子潰不成軍,大大小小的螞蟻紛紛逃生。過了好一陣子,它們才重新集結起來,恢複了原來的秩序。不過在受到了騷擾之後,隊伍移動得比剛才要迅速一些,隊形也比剛才更加緊湊了。它們本來就是互相配合且富有紀律性的,現在全體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且處於一種無防備的狀態之中,它們便更加顯得緊張且不敢怠慢了。
羅丁又一次想去破壞那支隊伍的安定和團結了。他又一次把手伸了出來。可是這一次他碰到一隻繡花鞋子。他趕快縮回手來並且把頭抬了起來。他看到了祝奇瞪著他的帶著責怪的眼光。
他慌忙站起身來,同時用手按住了那個上了紐扣的衣袋。他感到有點委屈。他想聲辯說自己原來一直是堅守崗位的。
祝奇一邊用兩隻手紮著後腦勺的小辮子,一邊很威嚴地等待著羅丁來向自己認錯。羅丁的過錯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們早就約好了,羅丁必須一直盯著操場旁邊的一座小橋,直到祝奇從那小橋對麵的小巷口出現為止,羅丁是不能夠玩忽職守的。
可是羅丁不打算就範,他想用什麼來把祝奇給唬一下。他思忖著,撲閃撲閃地眨著兩隻大眼睛。
“瞧,你爸來了!”
他突然說道。這話果然把祝奇給嚇了一大跳,祝奇扭頭往後頭看著。羅丁瞅住了這個空子,轉身就跑。
待祝奇清醒過來時,羅丁已經跑出了一大截。祝奇追了上去。他們繞著荔枝樹轉著,接著又竄到操場旁邊的河岸上。羅丁像泥鰍一般滑頭,就是讓祝奇給追到背後了也沒辦法把他擒住。這時候籃球賽已經散場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剛好把羅丁給掩護了。
跑了一陣,看看把祝奇給拋開了,羅丁便閃到河邊的柳樹下。他把臉趴在地上,讓自己變得像是柳樹底下的一塊石頭。祝奇被蒙騙了。
“羅丁,我看到你了……”
他聽到祝奇在叫著。可是他知道祝奇壓根兒就沒有看到他。
“羅丁,我看到你了——”
祝奇的聲音變得有些咽然,好像要哭出來似的。
這下羅丁受不了了。他從地上一蹦而起,飛奔到祝奇麵前。
“我錯了……”
羅丁低著頭瞥了一下眼中含著淚花的祝奇,同時伸手去解開那個衣袋的紐扣。可是當他把手伸到口袋裏去時,他的臉色變了。他拚命地摸著,隻見他的幾個手指頭從口袋底下的一個不知剛才是在什麼地方撕開的裂口裏慌慌張張地鑽了出來。
羅丁和祝奇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隻見祝奇把手背在眼角上一抹,靠到羅丁跟前。她把羅丁的手從衣袋裏拉了出來,然後把自己的手塞進去。摸來摸去,最後把那個衣袋給倒翻了過來。可是什麼都沒有,隻有那個被撕開的裂口大張著,像羅丁和祝奇哭喪著的臉。
太陽已經落到屋簷下邊去了。天邊的霞光一抹又一抹地變得暗淡下來。河水有點兒涼意,水麵上泛起微風吹開的一片片漣漪。河岸邊青青的楊柳下麵,兩個小小的身影貓著腰,並著肩,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在這裏,在這裏,我找到了——”
羅丁尖聲叫著,把他剛剛找到的紙結子高高地舉起。
祝奇飛奔上前,同時把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於是四隻小手把那個紙結子給緊緊地捏住。
這回,那個紙結子被裝到了祝奇胸前的鑲邊衣袋裏。為了慎重起見,羅丁伸出手去把那個衣袋的紐扣給扣上。
“別動!”
祝奇叫道,把羅丁的手給嚇得縮了回去。隨後她用自己的手把那個口袋給掩住。那既是為了使紙結子不再丟失掉,同時也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個平坦的一點也沒有隆起的胸脯。
他們在夜幕開始降臨的河岸上揮手告別。
二
“媽,我好困呀,我要睡覺啦……”
羅丁搖著珍英的膝蓋,把珍英織網的手勢給打亂了。
“好孩子,乖乖的……等媽把這梭子給織完了……”
珍英整了整坐姿,織得比剛才更快了。
大院的門有一個輕微的響聲,聽得不很清楚的。像是一陣風吹過,又像是誰把門給推開了一下似的。
這時候,牆壁上的掛鍾響了。“丁冬——丁冬——”地整整響了八下。那聲音挺脆亮的,在靜靜的晚間聽得很清晰的。
“媽,我好困好困呀……”
“丁兒,去把院子的門給關上。關上了門,媽就跟你一起去睡覺。”
煤油燈的黯然的燈光把珍英的身影給投到牆壁上,那身影顯得異常膨大,特別是在腰間那地方。那是羅丁枕在珍英膝上的腦袋瓜。
羅丁望著那有點赫然的黑影。
“媽,你去,我不去……”
“好孩子,聽媽的話,幫媽做個事……媽多織一個梭子,就多給你買一個包子……”
羅丁又抬頭望了一下通往大院的黑洞洞的走廊以及走廊旁邊黑洞洞的天井。
“媽,我不敢去……”
“怕啥啊,你看你曉波堂叔的房間裏不是亮著燈嗎……”
曉波的窗子用白紙給蒙住了玻璃,從白紙後麵滲出了昏暗的煤油燈光來。那燈光替羅丁壯了膽。他站起身來。
可是從曉波的窗下摸過去之後,羅丁就有點卻步了。尤其是在走廊轉彎的地方,眼前是黑糊糊的一團。聽大人說那裏是幽靈出沒的場所。果然,那黑糊糊的一團好像有個模樣。愈是睜大眼睛想把那模樣看個究竟,那模樣卻愈是變幻著,讓你看不出所以然來。於是,你就亂想著,讓你把它想象成是什麼東西就變成那麼一個東西。羅丁懼怕地閉上眼睛,就像沉入到把他給溺住的河裏頭似的。他一邊挪著腳步,一邊在心裏叨念著:幽靈,你讓我走過去,我去關了院子的門,就要和媽一起去睡覺……
直到他走到了靠近大門的地方,他才睜開了眼睛。他終於看到從虛掩的門板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光線。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呆住了。一股冰冷的感覺從脊背貫上了頭頂。他掉轉頭來就跑。
“媽,我怕……我看到幽靈了……我怕……”
“傻小子,怕什麼?哪裏有幽靈……世上沒有幽靈……”
珍英站起身來,一手提著煤油燈,一手把仍然是驚慌不止的羅丁給按在自己身上。這時候她看到曉波的窗前映著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是剛剛閃到屋裏去的。接著那原來就不很亮的煤油燈光被撚得更弱了,隻剩下了一丁點兒的,於是看上去那兩個人影也好像是要消失掉似的。
珍英遲疑了一下,隨後便趕緊把羅丁抱起來,快步走到屋裏。
好幾天,羅丁都想著幽靈的事,可是在白天想的話並沒有在夜裏那樣駭人。尤其是當他把這件事說給祝奇聽的時候,便有了一點神氣的樣子。
“我一點都不騙你,真的,我看到了幽靈。我發誓……”
他們正在玩沙坑。沙坑裏的沙細細的、沉沉的,越是把手往沙坑的深處掏去,就越有一種冰冷的感覺。
“別說了,羅丁,我不相信!”
一會兒,羅丁就把一個沙堆給掏空了。那沙堆成了一座沙的橋梁。他一邊把沙堆的兩側弄得細一點,看上去更像個橋墩的樣子,一邊繼續對祝奇說道:
“信不信由你。我看到那幽靈貼在門板上,輕輕地把門拉開了一條縫……然後走到門外去。回來的時候那幽靈變成了兩個,一前一後地牽著手……”
祝奇正在把沙坑另一邊的土沙往羅丁身旁挪過去,好讓羅丁有足夠的建築材料把橋梁造得更有氣派些。聽到羅丁說到這裏的時候她顯得很緊張的,手裏的活兒停住了。
羅丁有點得意了,竭力地讓自己的描述顯得有聲有色。
“信不信由你。我看到兩個幽靈輕輕地飄到了門裏邊,然後便站在一起,變成一個大幽靈。那幽靈越變越大,一直頂到屋頂上……”
“嚇死我了!我不聽了……”
“信不信由你……”
“求求你,羅丁,你別說了,真嚇死人了,晚上會做夢的……”祝奇撒下手中的土沙,用兩隻手捂住耳朵。不過突然間她發現羅丁的樣子跟他經常唬著她的樣子差不了多少,於是她開始反駁,“不,你在胡說,大人說幽靈是深更半夜才出現的……”
“是深更半夜的,”羅丁聲辯道,“我聽到牆上的鍾響了八下,是八點鍾了,我還看了牆上的鍾點!”
祝奇把手從耳朵上撤下來,笑了起來。
“深更半夜不是八點,深更半夜是十二點。十二點以後幽靈才出門的……八點鍾的時候我姐姐剛剛要出門到同學家裏去借書呢?”
接著祝奇又開始搬運沙子,並且幫助羅丁在橋梁邊築一道堤岸。
“你姐姐常常出去借書?”
“嗯,我姐姐可喜歡書呢。她整天泡在書裏頭,一本厚厚的書沒幾下就讀完了。”
“可你姐姐沒有我叔喜歡書。我叔讀的書比你姐姐多得多。而且,我叔讀的都是挺厚挺厚的……”
“才沒有我姐姐讀的厚呢!我姐姐讀的有這麼厚。”祝奇伸出兩個手指比劃了一下,“有好幾本語文書厚呢!你叔呢?”
羅丁趕忙停下來手中的活兒,把兩個手掌上下對著,大聲說道:
“有這麼厚!”
“胡說,那麼厚的書書包都裝不下呢!”
羅丁把上麵的手掌壓得低一點,做了一點修正。可仍然比祝奇比劃出來的要厚得多。
“喜歡不喜歡讀書,也不是看書厚不厚。我姐讀書的時候比上課還注意呢,而且讀著讀著就流出了眼淚……”
“那是你姐姐愛哭,跟你一樣。”羅丁打斷了祝奇的話,“我叔才愛讀書呢,讀起來就忘了吃飯。有時候,他把書揣在懷裏,一個勁地想著。有時候,他還把書上的給抄下來……”
“抄在哪裏?”
“在這裏——”
羅丁用手拍了拍上衣下擺的口袋。那口袋已經由珍英給縫補得很牢固的了。
說罷,羅丁小心地把衣袋的扣子解開。這回從衣袋裏掏出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紙結子來。
祝奇有點警覺地往四下裏瞧了一下。沙坑周圍靜悄悄的,沒有大人,也沒有小孩,應該趁這會把紙結子轉到祝奇的手裏去。可是羅丁有點磨磨蹭蹭的,沒有平常執行任務時的幹脆利落。
“咱們把紙結子給打開,看看那上麵寫了一些什麼的……”
“不行,”祝奇嚴詞拒絕了。可是她的好奇心卻被羅丁給撩了起來。她望了一眼羅丁,補充說道:“要打開你自己打開……”
“我打開,可你千萬別說啊……”
“我才不說這事呢!”
祝奇有一點不屑一顧的樣子。
“你發誓……”
“發誓就發誓!”
他們撤下手中的玩意,躲到河邊的柳樹底下。那地方隱蔽,上回羅丁就是在那地方把祝奇給甩掉的。兩個人都沒有說法,都有一種發誓之後的很莊嚴的感覺。
羅丁剛要動手把紙結子拆開,卻被祝奇把那紙結子給要了過去。
“你的手髒……”
羅丁拍掉了手上的沙子,還把兩隻手在胸襟前擦了幾下。然後還讓祝奇給檢查了一遍。
接下來才讓羅丁把那紙結子給拿住。羅丁有點緊張,弄來弄去地搞不清把那紙結子解開的要害在哪裏。祝奇在一旁指點著。等到那紙結子被複原成細長而又厚實的紙栓的時候,羅丁便能夠獨立地操作了。那紙栓被一折又一折地展開著。他記得夏天裏珍英就是把一張廢紙折成紙栓後又一折一折地展開,然後擱上冒著白煙的蚊香的。
天哪,那白紙密密麻麻地寫上了鋼筆字。那麼多的字怎麼會認得呢,不知道要等他們讀到小學哪年級,不,肯定要像羅丁的叔像祝奇的姐姐他們那樣讀了很厚很厚的書之後才能夠把那麼多的字給記下來呢。
不過讓他們覺得有趣的是從那上麵去認出他們識得的字。他們伸出指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按著,還暗暗較量著誰認得多,誰先認出來。祝奇很快地認出了十個字,可是羅丁隻有四個字,還不到祝奇的一半呢。羅丁有點急了。於是他耍了個花招,不按順序地把眼睛往後麵掃去,尋找那些他覺得比較好認的字。
“晚上八點——”
羅丁叫著,他一下子認出了四個字來。正要向祝奇炫耀一下,卻看到祝奇盯住他用手指指著的“晚上八點”幾個字愣住了。
一會兒,祝奇慢慢地抬起了頭,慢慢地把眼光瞧到了羅丁臉上。那眼光不像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的眼光。
“羅丁,你說你看到幽靈的時間是晚上八點鍾……”
“是的,牆壁上的掛鍾敲了八下。每天晚上我媽都是在那個時候讓我去睡覺的……”
“那一天你把紙結子丟了,我們找了好久……”
“沒錯,是那個晚上……”
羅丁說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來了。他很快地低下頭去瞧著他仍然用手指按住的那地方。一會兒,他又急急忙忙地抬起頭來往祝奇望去。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那一天,他們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三
操場上全是黑壓壓的人影。隻有在靠近戲台的前邊才能夠看得清一張張被白熾的亮光照著的臉龐。操場邊的小路上仍然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們向戲台這頭移動著,讓那黑壓壓的人影變成更大的一片。這些後來的人隻能夠扛著板凳和竹椅了。越往後,那些在肩上扛著的在背上馱著的便越來越大件了。有的人幹脆把樓梯靠到了牆上,然後高高在上的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更有幾個小孩子居然把籃球架這個製高點給搶占了,那位置可有點像是歌劇院的包廂。
這麼一個夜晚裏誰也不會去留意羅丁那麼一個小丁點兒了。這會兒,他翹起了腳跟,站在荔枝樹下,等到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祝奇給認出來之後,便往自己的大院跑去。自然祝奇也看到羅丁了。她不敢怠慢地跟到了羅丁的後邊,雖然不是緊跟不舍的,可是也不敢把距離拉得太遠。他們和人群移動的方向是相反的,幾乎是逆流而上。有一次,羅丁把大人的腳給踩住了,惹起一聲大罵。有一次,祝奇怕羅丁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了,走得急匆匆的不小心把頭碰到了扛在大人背上的凳子,可她也來不及哭出聲來,隻伸出一隻手去捂住痛處。
他們跑進了羅丁家的大院。大院裏沒有一個人影,人們幾乎傾巢而出了。到處都暗摸摸的,隻有曉波的窗口有一團微弱的光亮。這一團光亮讓羅丁和祝平顯得異常的興奮。這一趟他們沒有白來了。要知道他們是把自己那麼愛看的一場大戲給撇到一邊去的。他們迅速地躲到羅丁家設在天井旁邊的爐灶後麵。那兒堆著大捆大捆的用來燒火的鬆枝。這會兒,那些東西剛好成為羅丁和祝奇理想的掩蔽體了。從那裏既可以監視大門,伸長脖子還可以看到曉波的窗口。
沒過多久,戲就開場了。一陣緊鑼密鼓之後,傳來了胡琴悠悠的樂聲,傳來了花旦細細的嗓音……可是這一些都沒有被羅丁和祝奇聽見。他們豎起來的耳朵隻對著黑洞洞的牆壁,對著從那裏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鍾擺聲響。還有就是他們的心髒也在怦怦地跳著,和那不緊不慢的鍾擺的聲響比起來,他們的心跳顯得有點雜亂沒有規則。
“鐺——”
牆上的壁鍾終於敲響了。
“一?——二——三——四——……”
羅丁和祝奇不出聲地在心裏數著。那鍾聲在他們數到八的時候停住了,而他們的心跳也似乎停住了。
幾乎是在同時間,曉波房間的門打開了。黑暗被撕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他們看到曉波走出了房間。隨著那房門重新掩上,曉波的身影又被走廊和天井四周的暗黑給吞噬了。這會兒,羅丁和祝奇不由得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了。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懼怕得不得了。可是當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變得像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那小孩子所特有的好奇心便變成兩倍的了。
接下來發生的便果真和羅丁碰到幽靈的那個晚上一模一樣了:大院的門拉開了一條縫,夜幕中現出了輪廓模糊的身影……這情景盡管被羅丁不知多少次地向祝奇描述過,他們也不知道進行了多少遍的分析論證,祝奇也早已在心裏有了充分的準備。可是當門外又閃進了一個身影的時候,祝奇還是抑製不住地發出低低的叫聲:“祝平姐……”隨即她的手便被羅丁用力地捏住了。那是一種有力的警告,告訴她不得有任何的動彈,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使他們暴露無遺。祝奇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了,同時也一動不動地讓羅丁把她的手給緊緊地捏住。這一刻,兩個孩子的心是那樣地靠近,那種程度完全相當於兩個大人在互相擁抱甚至是互相親吻時的親密勁頭了。
等到兩個人影閃進了曉波的屋子房門輕輕地關上周圍又變得暗黑下來之後羅丁和祝奇便從柴火堆裏悄悄地爬了出來,然後躡手躡腳地摸到了曉波的窗下。那窗台高了點,加上底下被紙給玻璃蒙住了,他們就是踮起腳跟來仍然無法夠到能夠往屋裏窺視的地步,於是羅丁彎下腰來,把兩隻手按在地上,同時示意祝奇把腳踩在自己的背上。祝奇有些猶豫,可是又不敢不服從羅丁的命令。隻是她有點笨手笨腳的,加上心裏緊張得要命,於是不小心把自己的頭碰到窗框上了。
“砰——”的一聲,最糟糕的事態發生了。屋裏的兩個大人被嚇了一大跳。曉波迅速地把門打開了,煤油燈的光亮映在他驚慌失措的臉上。
羅丁和祝奇被逮住了。可是他們成了兩個既可愛同時在這一刻又使得兩個大人完全放心下來的俘虜了。無論是曉波還是祝平,他們都在過度的緊張之後大口地喘著氣。
羅丁和祝奇被引渡到了曉波的屋裏。現在他們不是一個整體了。他們各管各的隻想往他們認為是最能夠把自己給藏匿起來的地方躲去。因為在大人麵前,尤其是在曉波和祝平麵前暴露出他們的親密關係簡直使他們害羞得無地自容。
他們還各自受到了應有的譴責。
祝平罵著祝奇。
“死丫頭,不去看戲,跑到這裏來幹嗎!?”
曉波罵著羅丁。
“你這調皮鬼,瞧你居然鬧到叔叔頭上來了!”
可是他們看到,無論是曉波還是祝平都對他們訓斥得不那麼起勁。而且,訓了之後,他們又各自去安撫他們覺得是受了委屈的一方。曉波把祝奇牽到自己身邊,祝平把羅丁牽到自己身邊,他們都十分親切地問長問短,那和藹可掬的笑容哪裏是用來對付俘虜的,他們簡直把兩個小家夥捧為稀客了。
於是,羅丁和祝奇變得不那麼拘束了,不像開頭那樣,不敢對望著,不知道把眼光瞧到哪裏,不知道把手放到什麼地方。當他們仍然有些靦腆的目光互相碰上的時候,他們都用力地忍住了差點忍不住的笑意。開頭他們以為自己闖了大禍,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卻變出了這麼一件快活而又愜意的樂事。
接著他們便大著膽子從大人身邊走開,兩個人又聚合到了一塊並且在屋子裏尋找著什麼好玩的東西了。當然他們也不時地回頭去看看大人們的反應,以判斷他們是否有越軌的行為。他們看到桌子上堆著好幾本厚厚的書。羅丁突然間想起了什麼。他把自己的目光很詭譎地瞧向了祝奇。祝奇也立刻明白了羅丁的目光的含意。她湊到那幾本書前麵。一會兒她便轉過臉來,用和羅丁一樣詭譎的目光與羅丁對望著。而且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做出了一個非常肯定的表示。
這一些都被曉波和祝平看在眼裏了。他們覺得既奇怪又好笑。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在兩個小孩子之間居然有著大人所猜測不出的默契。他們把話題轉到了兩個孩子的身上,而且有說有笑的,使得羅丁和祝奇雖然沒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卻也明白是自己受到了誇獎,得到了寵愛,心裏樂呼呼的,幾乎在慶幸自己被擒住,成為了俘虜了。
突然間兩個大人沒了笑容,變得很嚴肅的。那是在他們商量了一件什麼事情之後。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這從他們看著羅丁和祝奇的眼光就可以看出來。不但是望著羅丁和祝奇,他們之間也對望了幾下。而且,這會兒他們都住了口,什麼也不說的。這情景令羅丁和祝奇有些不安起來了。
一會兒,隻見曉波站起身來,從櫃子裏翻出一床紅色的綢被麵。然後他又從抽屜裏抽出一把剪刀來。他把綢被麵攤開,讓綢被麵的一角叫祝平給拉住。隻聽見“噝——”的一聲,綢被麵被剪開了。接著又是同樣的一聲聲響,一塊四方形的紅綢巾被剪出來了。
羅丁和祝奇看傻了眼,他們不知道那塊紅綢巾是要幹什麼用的。正猜疑著,祝平把祝奇叫到自己跟前。
“祝奇,聽姐姐的話……”
說完便把祝奇的手牽了起來,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把祝奇的衣領整了整,還把祝奇有些散亂的頭發給弄平。待這一些都做完之後,祝平攤開了那條紅綢巾,把祝奇的頭給蒙住了。
祝奇被蒙得看不清四周的,於是手一抓,從那紅綢巾裏鑽了出來。
“姐,你幹嗎呀?”
“聽姐姐的話,祝奇,你現在是一個新娘子……”
一聽這話,祝奇大叫了起來。
“不,我不當新娘子,好害羞啊……我不當新娘子……”
羅丁卻在一旁拍起手來。
“好一個新娘子,大家快來看啊……好一個新娘子……”
話沒落地,卻被曉波推搡著,站到了祝奇旁邊。
羅丁和祝奇不由得對望了一下,那是十分短暫的一瞥,可是這短暫的一瞥卻使得兩個孩子的心一下子貼到了一塊。他們原有的害臊和靦腆都沒有了。仿佛是在這一霎間他們突然明白了一件他們幼小的生命中迄今為止最為重大的事情。他們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了。在這之前,他們無論怎麼樣隻是在荔枝樹下沙坑旁邊玩耍的兩個夥伴,而從現在開始,他們有了一種就要把彼此的一切緊緊地連結在一起的莊重的感覺。大人們往往用山盟海誓這種形式來完善這一感覺,可是他們單單憑著那短暫的一瞥就夠了。不管如何,大人的山盟海誓具有規範和約束的意味,而小孩子的天性中本來就有著那種比大人更加徹底的說了就算數的素質,因此他們的短短的一瞥便有著對永不分離這一決心比任何東西都更加可靠的保證。而他們所認為的永不分離這一概念在時間觀念上也比大人們要“長”得多。大人畢竟知道生命的界限,因此往往使用“白頭偕老”、“海枯石爛”這樣的詞句,而小孩子根本不會從字麵上去表白,他們一旦認定了永不分離的意義的話,那麼即使是短短的一瞥也會表達出不會有終結這個意思。因為和大人不同,在他們那個歲數上他們堅信生命是永恒的,沒有止境的。
他們一下子變得聽話起來了,並且做出那種任憑大人來擺布的樣子。於是接下來便是由曉波和祝平導演的一出戲了。剛好操場那邊傳來了緊一陣鬆一陣的戲曲,除了這戲曲之外,四周都靜得出奇,什麼聲響都沒有,於是那戲曲也像是專為在曉波屋裏上演的這一幕來伴奏一般的了。
羅丁和祝奇扮演得十分賣力。他們既拜了天地,又拜了祖上……尤其是他們看到曉波和祝平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扮演得更加逼真了。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表演會如此吸引住曉波和祝平,他們還以為是他們的演技特別高明呢。於是他們便更加努力地去進入角色了。
最有趣的應該是在洞房裏把新娘子的紅綢巾給掀開來的一幕了。羅丁早就想把那塊紅綢巾給掀開的。他真急著要看一看一定是和他一樣興奮的祝奇是個什麼樣子。對於大人來說,那一塊紅綢巾籠罩著的也許是一生的幸福,可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那隻是想盡快地去揭開的一種神秘。等到當司儀的曉波允許羅丁這樣去做的時候,羅丁急匆匆地就把手伸了出來,那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斯文的新郎了。
隨後羅丁呆住了。呈現在羅丁麵前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祝奇。讓羅丁呆住的並不是祝奇那極其嫵媚的臉蛋——祝奇確實嫵媚得像一個小妖精似的。在羅丁這個年齡上,他還不懂得怎樣去欣賞一種美,去占有一種美。他隻是被祝奇盯著他看的那種神情給迷住了。那種神情是任何一個導演都導演不出來的,那種神情也是任何一個演員都扮演不出來的。其實,那種神情對羅丁來說是很熟悉的,那種神情是他們經常在一起玩耍時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妹妹的,那種神情又是那個愛教訓人的大姐姐的,可是一旦用那一塊紅色的綢巾把它給包裝了之後,那種神情突然間被賦予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把羅丁完全給鎮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抑製不住而發出的哭泣的聲音。抬頭一看,是祝平用兩隻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隨後她的雙肩開始輕微地聳動著。顯然她是在努力地把自己的哭泣給忍住。可越是想這樣做,她的雙肩卻越是聳動得厲害。她的哭泣也變得越來越傷心。等到曉波急急拋下兩個小孩子想去安慰她時,她更是忍受不住地倒在曉波的床上痛哭了起來。
羅丁和祝奇駭然了。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的。過了片刻,他們又都瞧向了曉波。這個時候也許隻有曉波才能夠讓他們鎮定一些。可是當他們看到曉波開頭在竭力地想把祝平給勸住,然而過了一會兒一股淚水也從他的眼中湧出,淌滿了他的臉頰的時候,羅丁和祝奇覺得他們是孤立無援的了。他們不但麵對著他們所無法抵禦的恐懼,他們也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麼那麼幸福的場麵會在一霎間化為烏有,他們更加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會在那麼幸福的微笑背後卻會有從天而降的悲愴……
那塊紅色的綢巾從羅丁的手中滑下來,輕輕地飄落到地上。羅丁和祝奇都不知所措地望著那紅綢巾,都不敢彎下腰去把它給撿起來。他們還小,不懂得征兆,也沒有預感,不會從飄落的紅綢巾上麵感悟到什麼東西來。可是那種好像什麼東西就要消失什麼東西就要完結的感覺多多少少還是有的。這個時候,操場那邊傳來了大戲收場的鑼鼓聲。於是,那鏗鏘的敲打也使得羅丁和祝奇的心裏有了和大人一般沉重的失落感。
四
那天夜裏羅丁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大院門口圍了一堆人。那是一堆群情激憤的人。那些人把大院的門擂得砰砰地響。
他嚇得想躲到珍英的懷裏去。可是珍英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他睜開眼睛四處尋找著。終於,他看到珍英趴在窗口往大院的門那邊望去。他赤著腳跑到珍英身旁。
“媽,我怕……”
羅丁在夢裏喊道。
珍英轉過身來,用力地把羅丁捂在懷裏,像是不讓羅丁聽到大院裏嘈雜的人聲似的。
“別怕,媽在呢,”珍英一邊說著,一邊又往窗外望了一下,接著,她把嘴巴貼在羅丁的耳邊,低聲說道,“可是我的好兒子,你聽著,從今以後千萬別到堂叔的屋裏去。堂叔的屋裏鬧鬼……”
第二天一早醒來,羅丁昏昏沉沉的,全身沒有勁兒。昨天夜裏的事情既像是個夢,又不像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