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背影
滴膏藥
多數人都知道貼膏藥是怎麼回事,而知道滴膏藥的人就很少了。然而,幾十年前,在我們蘇中裏下河地區的農村,滴膏藥是冬季家家常見的事。
我曾多次看到父親滴膏藥。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十歲出頭。一個冬天的傍晚,父親從生產隊田間挑土回來。母親忙端出腳桶,拿來一瓶開水伺候。父親則去抽屜取出一根大小和樣子都像“黑墨”一樣的東西放在小桌上,還有油燈、火柴。待父親坐在小桌旁凳上脫去草鞋和布襪,母親即將開水倒入腳桶。父親馬上用兩腳的後跟在開水中試探,試了幾次後,就咬牙浸入水中,再過一會才將兩腳全部浸入,不動。幾分鍾後,水的熱氣不大了,父親便用手搓洗腳,並叫我點燈。這時父親用腳布揩幹腳,一隻手將“黑墨”在燈上燒,另一隻手把腳後跟的裂口縱向捏開,於是我在一旁看到口子裏的紅肉,怪不得父親回來時,腿腳一拐一拐的,有點“讓勁”的樣子。父親迅速將燈上“黑墨”欲滴的“黑油”滴入裂口,再橫向捏合。一隻腳的後跟有三、四個口子,就滴三、四次,每次滾燙的“黑油”滴入裂口時,父親就咬一下牙。待兩隻腳滴好,再滴食指和拇指。這一切做好後,父親如釋負重,顯得很坦然的樣子。這樣父親的腳後根和手指上就有了道道“黑條”,仿佛毛筆小楷字的“橫”和“豎”:手指上是“橫”,腳後根是“豎”。
父親告訴我,滴一次能保三、五天,如果不做田裏活計,再吃點肉,特別是豬蹄爪,這口子就不裂了。然而,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從父親那裏,我知道,那黑墨一樣的東西就是膏藥,化開後粘性大。滴膏藥是古老的中醫技術。因為在燈上燒時常聽到“嗤”的聲音,所以家鄉人都喚作“膏藥嗤”。滴膏藥前要“燙腳”,把腳後跟燙軟,效果才好。手腳裂口,主要是冬天“風”和“土”的作用,再就是“吃食”不好,身體裏缺少“膠質”。
從父親那裏,我還知道了關羽“刮骨療毒”的故事。
母親告訴我,如果不滴膏藥,父親會疼得整夜睡不著。
好像為了驗證父親的說法,過了幾天,我的腳後跟也疼得“讓勁”,晚上脫下布襪一看,竟也裂了一個口子。父親給我用膠布貼上,說,小孩子的腳後跟還是“嫩肉”,不像大人的是“硬肉、死肉”,不能滴膏藥。
現在家鄉的農活多是機械化,分田到戶後,冬天農民極少下田幹活,就是偶爾下田,也是穿著球鞋或舊皮鞋,再則,吃肉吃魚是常事,因此,很少有嚴重裂手裂腳的人,更沒有人滴膏藥了。
一眨眼,50年過去了,滴膏藥讓我記住了父親的艱辛和堅強。
2010年2月16日
父親為我抉擇
1962年,我在離家5公裏的溱潼中學讀初中。那是一個饑餓的年頭,班上的同學因此而逐月減少,當我依依不舍送走班長孫玉林後,教室裏隻剩下26人。
一次回家,我把近來班上的情況說給父親聽,沒等我表達自己的想法,父親就斬釘截鐵地說:“家裏再難,也要讓你把書念下去!”
1963年初中畢業,許多同學報考中專,以便早點工作減輕家裏的負擔。我也把這一想法告訴父親。父親又是斬釘截鐵:“上高中,考大學!”他的理由是,上大學雖然家裏“得濟”晚,但學的知識多,為國家貢獻大(那個年代沒有自學考試等)。顯然,和上次一樣,父親的“斬釘截鐵”是經過深思的。當年學校隻招一個班,我以“5取1”的比例考取了高中。
1966年高考前夕,當我們靠船下篙挑選著心怡的大學,仿佛一步可邁時,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大學停止招生,50個同學的50個大學生夢像50個肥皂泡一齊破裂了。我回家告訴父親,正在整理農具的父親“啊?——”了一聲,停下手裏的活兒,呆坐在小板凳上,眼光直愣愣的,許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1968年春天,53歲正值壯年的父親因病離開了人間。從大學停考到父親去世不到2年時間裏,他從來沒有報怨過讓我上高中上錯了,也沒有說過害了我之類的話。或許,父親把這些深深地埋在心底。
當農民11年半後的1977年冬,國家恢複高考,此時我已結婚生子,心灰意懶。當我想到父親時,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似乎聽到父親的責斥:“懦夫,沒出息!”於是排除一切雜念,毅然報了名,用像鬆樹皮一樣的手,硬磽磽地握著筆參加了那年的初試和複試,感覺卻很順利。
次年3月初,當我在罱泥船上得到大學錄取消息時,想到馬上要去告訴父親。“父親,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學了!父親,您聽到了嗎?”淚眼朦朧中,但見父親墳頭芳草萋萋,微風吹過,似在點頭。我屈指一算,這草已經枯榮10回了。雖然消息來得太晚,我想父親會含笑九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