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腦子裏有一幅畫:一個老鎮,一條小巷,漫天風沙,泥不二穿著唐朝的青衫和他的妻圍爐小飲,木格子窗外無垠的灰灰的大漠。而我眼皮下是白雲輕輕。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顯示:
高度:8000m
窗外溫度:-49
預期到達目的地時間:5:30pm
目的地:倫敦
哦,已經是飛翔在NorthSea之上了。
我不知道這輩子還看不看得到塞北風光,將來的事誰料得到呢。冰和雪把榆林包裹起來,裏麵的人出不來,外麵的我進不去,全城斷電。師兄最後一次電話上說,要請我吃燴菜,燴菜是啥口味兒?我的舌頭上浸著空姐送上來的咖啡奶茶,便圓潤了許多,地道地對她說了聲“Thankyou!”她爛漫地問我那本《四書五經》是哪個學者注釋的。我說是一個編委會編的,白色塑料袋裏還放著《老子》和《史記》,她拿起來看了看,告訴我應該買xx的心得,我笑而不語。
我嗅到了瑪謝爾平原的蘆根腥味兒,你嗅到了嗎?我看見了幼時的鷹隼,你看見了嗎?它遙遙地在幾片雲下嘶叫,然後盤旋於我的腦際。家,粼粼瓦屋的正中跳蕩著一束白色的光,逼著眼睛而來,我趕緊戴上有色眼鏡。
我的項鏈上掛著門鑰匙,丘子曾誤以為這是當今最流行的款式。這把鑰匙不過是歐洲最最普通的鑰匙裏的一把,千年前的歐洲人就開始用這種酷似十字架的鑰匙。我取下來開了門,就像下午出去散步歸來,高聲地向客廳叫道,媽咪,我回來啦。一撮塵土落在肩上,手一碰,掛衣服的架子嘩啦碎倒在地。
回望身後,一串八字,那是我的腳印。風從破窗吹進來搖撼出骨關節咯吱咯吱的響聲,蜘蛛為營的破樓聞不到一點肉體的氣味。
“劉毅英1935-2006”
“舒常慶1930-2006”
常眠於此,********人,一對夫婦,我的爹娘。暮靄繞過這片公用墓地,天漸沉了。重門外有狗吠,有人語,我擦幹淚,提起塑料袋,扛上背包。
這時節,草低矮下去,路麵凍得僵硬,閉著眼也能摸到埃斯村莊。舒莎當年罵我,走夜路鬼都不怕難道還怕人。而我確實不相信傳說中的魍魎魑魅,徑直跑向老爹的舊居。
舒莎站在“狼頭”下吸煙,硬而發亮的直發攏在胸前,微紅的指甲抖了抖煙灰,又很專注的想著什麼。
舒莎,你怎麼在這裏?我使勁搖晃鐵門,衝內大喊,快來開門呀,我要進來。
她把煙頭丟在地上,墊起腳尖一磨,撿起來丟進了旁邊的鐵青蛙嘴裏。她的緊身束腰長裙隨著腰肢的晃動而前後飛舞,唇和腮上的桃紅使她看起來嫵媚而溫柔,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身上散發出我久違了的巴黎DolceVita香水味,我沒準備擁抱她,更沒準備親她的麵頰。她的冰涼的唇貼在我額頭。我微微向後一退。你不冷呀?穿夏天的裙子……這房子你買下了?她環抱著我的腰,把我往裏帶,什麼都沒說。
紅豔豔的巨型吊燈下,一個男子手捧著書在輕輕吟哦。舒莎彎下腰,向右旋轉銅環,門悄無聲息關上了。她的手指放在我唇上,努嘴做了個“噓”。我把袋子和背包往地上一丟,衝了過去。
老爹,老爹……你還活著呀?舒莎,我饒不了你!
老爹驚愕中退向沙發的一角,並不理會我的狂呼。舒莎走上前來,從地上扶起我說,懷特和我準備四月份結婚。他匆匆合上書,道了聲晚安,上樓去了,頭始終低垂著,沒望我一眼。而今,他的頭發已長到了肩上,打了蠟,呈現出一個大大的向上翻卷的U型,他的腳步很輕,樓梯隻發出類似牙齒上下磨動的極其微弱的響聲。
舒莎的全身在爐火旁溫暖起來,連推帶攘,讓我躺在了沙發上。她單膝跪地,滾燙的淚水流淌在我的手心。姐姐,原諒我,我騙了你,我不該騙你的。其實,現在告訴你真相也無所謂了,你走以後,有一次,我去參加啤酒節,多飲了兩杯,沒來得及去洗手間,全吐在了鄰座的那個人衣服上。這就是天意,那個人碰巧是老爹,碰巧我就愛上了他。為了讓他死心塌地地接受我,我對他說,你在中國有了戀人;為你能安心呆在中國讀書,我不得已寫了那封信,措辭是歹毒了一點,要不你怎會相信我。……你別嫉恨我,我肚子裏有了他的骨肉,現在我連馬場都不要了,就為和他安心過日子。我求你放我一碼,成全我,成全我肚子裏的孩子,千萬別去找他。
我抓扯著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扯下來,對舒莎怒吼道,你現在就上樓去,別再說了。……舒莎丟給我一條毛毯:你今晚先在沙發上湊合一下,明天我給你單獨準備一間臥房。她上去了,一會兒傳來她和老爹小聲的激烈的爭吵,聽不分明,突然,舒莎跑下樓來,到廚房倒了杯紅酒,一仰脖子飲盡了,又咚咚咚跑上樓,繼續和老爹爭吵。最後,我聽到老爹很大聲地說,我向你保證,好不好?你滿意了吧?
迷迷糊糊睡夢裏,舒莎把我搖醒,催促我去浴室洗澡,換上她手腕裏的那套淡綠毛絨套裙。我沒理她,蓬散著頭發,胡亂淨了臉,連麵霜都沒擦就坐到了飯桌前。她小聲嗔怪道,你看你,去一趟中國就變得這麼邋遢了,哪裏還像一個女博士?今天有客人來,你能不能換上剛才我給你的那套衣服?我氣憤憤說,看不慣別看,少管我。她愣在那兒,滿腹委屈地向老爹瞟了瞟,又說,別人看見還當我們家來了叫花子。老爹在讀報紙,津津有味的樣子,側著頭緩緩飲盡手裏的咖啡,離開桌位,向花園走去。我和舒莎都盯著他的後背,舒莎說,懷特,披上大衣再出去。老爹仿佛沒聽見,把落地玻璃門一拉一推,點燃了雪茄。舒莎輕歎道,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挪開椅子,就去取牆上掛著的一件男式披風。老爹卻掐滅煙頭,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