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母親:
夜深了,黑暗就逗留在我的鼻尖。我眨一眨眼,就能感覺到蠢蠢蠕動的暗流,我已經三天沒闔眼了,你是否在冥冥中注視著我?我相信你能聽到兒子的心聲,別怪我懦弱,這麼沒出息。看,你的兒子又落淚了。我的淚竟是如此的低賤和毫無意義。我今日才知櫻兒已於三個月前魂歸吐露港,她身前是怎樣的恨著我,連一封遺書都不曾留。我怎麼也忘不了她回台灣的前夕對我的苦苦哀求,而我又是多麼頑固不化,應該說是我拋棄了她,而不是她拋棄了我和寒涵。
那天,我背著畫板,兜裏揣著為遊客畫肖像得到的10法郎回到我們暫住的小街。你不知道,巴黎的冬天有多麼寒冷,連小街的石板路都凍得裂開縫,走在風裏,巴不得把脖子縮進胃裏才能感到一絲暖意。我的妻卻站在十字路口,穿著圍裙,背著嬰孩,用一本舊雜誌扇新起的柴爐,她得趕在別人下班之前準備好春卷,這可是我們全家的主要經濟來源,我那時還沒找到工作。母親,這樣的生活,我們在南京時你深有體會的。櫻兒幹得毫不遜色,吃過她的春卷的白人都說她手藝不錯,他們以為她是廚師,我聽著那些人的讚美,真恨不得整個兒隱形起來。她整整兩年沒摸畫筆了,她的那雙手當初是多麼的白皙滑嫩,而今瘦得青筋暴突,粘著黑色的柴灰。我抱過嬰兒,夾著畫板,進了屋。
隔著窗簾,我聽到她對每一個過路人大聲打著招呼:“今天過得還好吧?……有什麼消息嗎?……”她的長發裹在碎花圍巾裏,長及踝骨的裙子使她看上去清麗而孤單,那個名叫懷特的流浪漢牽著他的黑狗蹴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搭腔,手裏端著妻熬的蔬菜湯。那人沒有惡意的,他討乞的根據地在拿破侖墓塚進口,逢上運氣好,也會主動付賬。不過妻從來不向他開口要錢。——每天都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對未來不抱什麼幻想。
天黑透了,妻的春卷也賣完了。她熄了柴火,把爐子搬到屋簷下。我這才擰亮燈,等她進來。她褪下圍裙,洗了手,扒在餐桌上,沉沉地歎口氣,說道:“我好累!”我勸她吃點東西或者喝杯熱茶,她擺擺手,曲肱而枕。
我們近來都變得沉默寡言了,特別是我神經衰弱得常常失眠,無暇顧及櫻兒的情緒變化。兩人大概無所事事地枯坐了一個小時,她突然直截了當地問我:“你愛我麼?”這個時候還談情說愛真讓我心煩,我冷冷地說:“你覺得無聊就上床去睡覺。”她被我的話觸怒了,像抓住了把柄似的變得理直氣壯起來:“我早知道愛情已死掉了。我甚至都記不起我們上次同床的時間了。當然,當然,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工作,哪裏還會有激情呢?”她如此這般喋喋不休更讓我惱火,我看著她疲憊的臉上紅紅一片,像飲了興奮劑,雙目灼灼逼人,可我沒有精神和她理喻,就打斷她的話,“說這些有什麼用?!?”
“為什麼要徒勞地困守在這裏?它不是你的後土。你是非到了山窮水盡,露宿街頭才回心轉意麼?哪個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個華商聽得明白你給他講的‘皴’?不要自欺欺人了,廢名,走一遭回頭路吧,拋棄一切的虛榮,回到台北淡水老巷,即使像條蛇永遠蟄居起來也比在這裏吃人家的Spaghetti強。”
母親,我的妻曾苦口婆心地勸我回去,自那以後,她在我的麵前哭過無數次。她懷念她的畫筆,還有在台灣年邁的老父親,我也知道她嫁給我不是為著賣春卷求生。
我們的兒子剛學會走路時,我用她積攢下來的錢買了張飛機票,送她走了。如果,我再不送她走,她就會變成精神病人,然後住進法國的免費精神病院,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為了我的尊嚴,我留了下來。
母親,我的妻還是受不了思念之痛,她在梁教授病亡後就蹈海了卻了這段殘緣。
我活著為了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