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落日殘年 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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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本詩集《黑色的子午線》出版後的第一個星期,老師梁然就重墨寫評,發表在香港的大公報副刊上。台灣各界褒譽連連,稱之為中國當代最具實力的先鋒詩人,與美國的W·默溫文力並埒。文壇為之嘩然,廢名乘熱另辟蹊徑,六個月,寫下散文五十篇,結成集子《當年麥香還悠悠》。

父子倆依然住在淡水老巷。他常陪著阿爸去夕陽下沐浴,看來來往往的船隻,聽鷗鳥的唼喋,畫蕩進天涯的海岸線。阿爸的聲音,“看他,又在畫海了。梁教授,您可要好好勸勸您這學生,您的話,他還是聽的。”阿爸要老師說什麼,他心知肚明。他老人家對王家老二真個是念念不忘,似乎那人披了洋人的“金衣”便踩扁了所有華人藝術家,尊貴得不能再尊貴。巴不得兒子立時就穿雲破霧飛到碧瞳金發管轄的土地上去。一到晚餐時間,老爺子就開始他的“留洋”二字咒經,即使是滿嘴珍饈也嚼之如蠟。也許母親過世後,自己就變成了僭越的小子,聽不耐煩了也會當麵頂撞幾句:“阿爸,大哥、二哥、三哥他們都在國外,不也過得稀鬆平常。我出去了又會怎樣?還不如守在島上,一則陪伴您老,二則還可感受香港、大陸的文化氣息。”做父親的自然厭惡兒子忤逆,目中無人,瞋目盻之,“大陸,大陸,你伯伯就是被共產黨鬥死的。他們那幫人占了天下,實行的是‘殺無赦’!把先賢聖人的書付之一炬,大中華的文化根基都要被他們挖絕了……你和你幾位哥哥不一樣,他們都是學理科的,你好歹混出了點名堂。趁年輕要溯流而上,才會有更大的發展前途。”誰也說服不了誰,吃一肚子的氣。就像剛才,飯隻扒了半碗,他拿起畫板,就跑到了堤岸上來。

白色的裙裾飄舞在梁教授臃腫的腰身後,櫻兒也來了。他不得不擱下畫筆。梁然此行表麵是來細評廢名的《當年麥香還悠悠》,實則督促真命女婿著手辦理出國手續。島上已有後進之人公然抨擊廢名自不量力,寫出來的文章佶屈聱牙。報社同仁因為羨妒,與之拉開了非常顯眼的一道璺。譬如,看人的目光就與先前大不一樣了。那些個眼珠子左轉、右轉,像在追逐一隻隱性蒼蠅,就是不落在你身上。待你在自己的位置坐定了,“鸕鶿”案頭,那齊刷刷射過來的暗箭巴不得正中你的要害,你最好立時斃命,才快了人心。他也常存了孩子的玩心,冷不防抬頭把椅子一轉,桀驁不馴地笑在眉梢。辦公室裏鴉雀無聲,人人裝得那麼鞠躬盡瘁。紅眼病!小人!懦夫!他看透了這些所謂的文人。

走是一定要走的,但決不是揣了父親那樣的如意算盤。在櫻兒熾熱的目光中,他接受了老師的支票,也就是舉手宣誓:永不辜負吊在手腕上的這個小女人。因為是旅行結婚,矮簷下不必擺桌宴客了。父親激動之餘,打開衣櫃,抱出來個小而精致的木匣子。這就是你見不上麵的婆婆戴過的東西,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喜歡呢,戴戴;不喜歡就當古董收藏起來。櫻兒很懂得老人的意思,動了孺慕之情,心上隱隱的就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