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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其徂。寒冬就像一隻蝸牛不緊不慢地向前爬,日複一日的雨和雪,熬得人心灰意懶,鮮花、鳥語、暖陽都似隻在夢中出現過。當連翹光禿禿的枝丫上冒出奶黃色的骨朵,他忍不住駐足凝望,生命的頑強氣息把他的意識從瀕死狀態下拉了回來,尼采說過,忍氣吞聲會傷胃,一切沉默者都消化不良,粗魯是相當人道的反抗方式。為了不嚇著孩子,他隻是每日把女人做的色拉倒進垃圾桶。他等著女人的發問,然後,他直言不諱地說:“你好像很喜歡《斯泰爾斯莊園奇案》,百讀不厭吧?書角都被你翻卷了,那裏麵很多章節裏都提到士*的*寧,作案者是把那玩意兒投在咖啡裏的?我還沒認認真真讀過呢。現在的老鼠藥裏最致命的成分就是士*的*寧。這個你最了解了。”當然說這些話的時候,寒涵睡得很熟,隔著幾堵牆。女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不過,還是要感謝你放過了寒涵。我至始至終沒有搞明白的是你既然要我死,又何必留著我的孩子在你身邊。”
女人緩過了氣,“他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記得住什麼?人們不是說認奶為娘嗎?等我養大了他,就是他的親娘。”
“你這麼苦心積慮地要害我,為的哪般啊?”
“我的胃口不大,就要你的30萬保險。”
女人的冷靜和對答如流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要求離婚,女人沒有吵沒有鬧,主動提出分居,翌晨就搬了出去。到了法院,女人矢口否認蓄意謀殺親夫的罪責,在證據不確鑿的情況下,法官也奈之莫何。離婚協議書上寫著女人不要任何財產,從此誰也不找誰的麻煩。真是順利,沒有超出三個星期就拿到了離婚證明書。
第二個月月初,他收到銀行清單,無緣無故出現了一個“-500”。跑去一查,經理告訴他,“不是從我們銀行貸的50萬嗎?每月500,20年付清。”這還不是五雷轟頂?他結巴起來,“你說什麼,50萬?什麼時候?”
“兩個月前啊,我們還寄給你確認書,你的夫人在上麵簽了字,你也是清楚的,隻要夫妻任何一方簽了字就要產生法律效應。”
他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羞愧地低下頭,不停揉搓著手掌心。20年?他必須用20年的時間幫她還債,擦她的腹股溝。這個蠍子一樣的女人!高大魁梧的經理含笑望著他,並時刻準備著伸出雙手扶住這位即將昏厥過去的可憐兮兮的中國小男人。廢名舐舐上唇,很低地說了聲,“打擾了啊。”經理趨身向前,努力想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但什麼也沒聽到。廢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銀行的旋轉門送出來的。陽光變得暖和起來,驚蟄後,千千萬萬的蟲子在地底下蠕動翻身,他覺得所有的蟲子沿著一條線爬進了他的心、他的肺,連最小的細胞也不放過,各自占山為王,使他迅速衰老蛻變。
一個朋友出於好心告訴他,她在布魯塞爾開了家皮具店。然後,再無人提起他的前妻。
……女人紅唇細眉,裹著件中式旗袍,大腿雪白的肉像一盤佳肴招惹來無數蒼蠅。他扒拉開人群,穿著荊軻刺殺秦始皇時候穿的盔甲(W臆想裏的裝束),麵對著她,拉滿弓,利箭正中她的胸膛。
……櫻兒站在木格子窗前喚他,你過來嘛,站近一點,再近一點。……爸爸看不見的,親親我,這裏!他手顫抖起來,畏畏縮縮搭在她的肩上,耳朵漲得醬紫,櫻兒推開他,捧腹大笑……
——自己又在白日做夢了。
某個清晨,他刮胡髭時看見鏡子裏那個男人眼睛深陷在兩個小洞穴裏,青筋像蚯蚓似的爬在太陽穴兩側,腦頂沒有一根頭發。他看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