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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不知道是背叛了你還是背叛了我自己,我在孤島觀看喧囂的人世,不願離得太遠,也不願太近。世界又將留下一段空白在我的生命裏——或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沒有思想的睡眠對我們這種人是恐怖和痛苦的。大大,我很害怕……
“窗外是遺棄不用的一排醫院老房子,五層,淡黃色油漆已經脫落。頂樓石礫間冒出片片綠草。室內落地大窗,白色的窗簾。貼牆一溜曲字形書台,放了Alan~Jackson和John~Cash的鄉村音樂碟,擱著幾本中文書,是《海明威小說的敘事藝術》、《中國現代文學》、《宋詞》、《錢鍾書經典作品選》,嗬嗬,居然沒忘Houseplants。床頭有電視、電話,裏間是沐浴室。誰能想到這是在醫院?
“昨日母親送我來路易斯醫院,辦好手續就走了。吃了幾片麵包,正在沐浴,聽到敲門聲,披上浴衣出去,是醫生,他笑眯眯告訴我明日10點的手術,讓我別緊張。我抹著濕漉漉的頭發,光著腳丫,仰望他布滿皺紋、和藹可親的眼睛,莫名奇妙地想叫他一聲‘大大’,他拍拍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法國式的友好親吻。以前曾作過兩次大手術,全麻前緊張得全身發抖,發冷,心理醫生蹴在身旁,耳語放鬆的話也無濟於事。其實,隻要讓我看著我的主治醫生,拉著他的手,心率自然會恢複正常。
“在全麻前的那一瞬間,我當想著H的眼,我當麵帶微笑睡去。H的文字恬適、真摯、自然,‘君心我心,君意我意。’錢鍾書和楊絳一生隱於書齋,淡泊名利,恥於應酬,和光同塵,楊絳在學術上有獨到的成就,卻從不張揚,寧要卑微的隱身衣也不要國王的新衣。他們在相守中分享中外古今文化寶藏。像他們那樣的相守世間難得,俗人豈解其中快樂?更談何奢望。”
她從病床上坐起來,側身看後麵的走廊。空空蕩蕩的,並無一人,自動玻璃門已經關上。牆上掛著的顯示博愛之類的油畫一閃即過,她雙手在被單下緊緊拽著,胡思亂想,想要對自己說很多話,還要通過心靈的一犀遙感到H的眼。進了電梯,升上去幾樓,拐彎又進了冷颼颼的房。
“是不是感到冷?別緊張,我們馬上給你蓋被子。”
她的牙咯咯嗑著響。女護士幫她從肩上脫掉醫院專用的開背睡衣,男麻醉師趁勢把一床厚厚的棉被蓋在了她的裸體上。她極不自然地說:“我能握一下我的主治醫生的手嗎?”
女護士頭貼近她的頭:“這是我的手,冷了點,握我的吧!”
她還想堅持,男麻醉師已把氧氣罩罩在了她的嘴上。
手術解麻後,回到病房,躺在床上讀叔本華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時而混沌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想過很多,感到生命雖然稍縱即逝,死卻是急不來的,上帝掌控著客觀的生命,拽在手裏的不過是那麼點主觀的意誌。
一股涼風從門口竄進來,她搖高靠背,醫生一身青色西服,遠遠地就打著哈哈:“怎麼樣了?痛得厲害嗎?”
她搖搖頭:“不!一點也不痛。”
他貼著床,彎著腰,臉上仿佛鍍著一層薄薄的光,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促使她張開了手臂,羞澀地喚道:“My~Doctor!”
他同時也張開了手臂,把她的頭攬進懷裏,就在包裹鼻梁的棉紗上端輕吻了一下,連聲說:“謝謝,謝謝!”
第二天早晨十點,護士帶著她去住院部門口的候診室。她換了件幹淨的黑色緊身衣,係雙平底拖鞋,跟著護士去了。醫生叫她進去時,沒有用敬稱“您”,她走到屋子的中央,感到門已關上,轉過身,抱住了他的腰,頭剛齊他的胸,他的手臂微微用了點力,不輕不重,環繞著她整個上身,她感到極度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