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左眼下瞼有一顆痣,鼻梁側也有一顆痣,鼻子小小扁扁的,看著很不舒服。養父背地裏說,畢竟沒有我們家的基因,大山裏頭的妹子嘛,相貌平平,性格也孤僻,不討人喜歡。她的生母是誰?無從考證了。曉得的是,一落地就遭嫌棄,裹在繈褓裏生死由天吧,背她的老婦人翻越了好幾座大山抵達城市,距生母千裏之外,要她的人家約在橋上。彼此定下契約。過手就為我家女,分文不給。不要錢!今生不得來找。當然不找!雖是嫌棄,對收養的人家其實是早有打聽,不會命苦。
她睜眼哇哇大哭,討吃的。單單一個繈褓,奶瓶也無。老婦人頭也不回,走了。“紫兒乖乖,跟阿爹阿姆回家咯,回家就有得吃。”養父早就給女嬰取好了名字。沒有不找的道理,城市裏的房子可要可不要,幹脆搬到郊區,從此斷得幹幹淨淨。
阿爹阿姆成天忙地裏的活兒,紫兒睡醒了在簍窩裏哭啞嗓子也沒人聽到。雖是當作小貓小狗賤養,一日三餐倒吃得白白胖胖。紫兒會爬了,晃倒簍窩,掀開堂屋木門,往門檻上一滾,滾落到院壩。紫兒咿咿喔喔,鼻涕口水直往下淌,爬呀,爬呀,爬到池塘埂子上對著水裏的鴨子傻笑。
“我的娘呀——”阿嬸魂都嚇掉了,丟掉肩上鋤頭,跑過來抱起她就是一頓打。阿嬸氣不過,滿山遍野找她的阿爹阿姆。
“掉進水裏怎麼了得?一條命啊!”
阿爹、阿姆抱著紫兒哭。雖有個十來歲的兒,這也是胸口一塊肉,舍不得,哪舍得!靠天靠地吃飯,順季播種,應時收割,這地方沒個冬閑,四季都有得忙,忙完一年也沒攢上五千塊。外出尋一條謀生路吧!
兒在城裏上學,起居有祖母照應,小女兒呢?憑什麼幹係托付於人?不如拜個保保。寨子坐落在兩河交彙處,水上、陸上都有人家,住了百十戶,天高皇帝遠,生育上的事鮮有人來問津,所以,戶戶人丁興旺。
阿爹往北到落雪的地方去了。阿姆就帶著紫兒去拜保保。老祖祖和祖祖都成了紫兒的保保。吃百家飯,睡百家床,到能開口說話時,見人就叫保保。
如此幾年,和阿姆相依為命。
春天的黃昏,微暖乍寒,紫兒搖一根長竹竿,趕鴨子進屋後籬笆。鴨子撲來撲去,左右走不到一塊兒,鄉下女兒嗓門都大,使得粗野,什麼花花兒媽媽尼……全罵得出。
“哦喲——誰家的姑娘呀?一點都不斯文!”哪裏來的大胡子男人駐足大笑。
“不斯文關你屁事!”紫兒掉頭瞪大胡子,“怎麼隨隨便便就走到人家屋頭來了?阿姆——阿姆——快點出來!有小偷!”
大胡子還在哈哈大笑,粗手落在紫兒肩上。紫兒扭一扭,跑開了。阿姆在地裏,紫兒擺的是烏龍陣。
“五歲能幫媽媽養鴨子囉……”大胡子甩下包袱,從腰間取出煙鬥,一邊抽,一邊打探院落。
鴨子都進了網籠,紫兒緊握長竹竿,遠遠的和大胡子對視,像隻小豹。
小丫頭不知道那就是阿爹,阿爹當然記得女兒,眼瞼和鼻側的兩顆痣越長越大了,實在是不好看,再大些就取掉。
阿爹總是往最北的地方去掙錢,手和臉憑風雪打得皸裂,才四十出頭就禿頂了,看著像個小老頭。2000塊錢就可除去眼瞼那顆黑痣,一年一年過去,存了好多好多2000,一狠心全部拿出來給兒買了台貨車。車開了一年半,還沒掙回銀行貸款,因樁解不開的兒女糾葛,那兒竟進了大牢。
冬天北方又是風雪交加,阿爹隨人遠行,滿艙蛇皮口袋,寒時從袋內取出棉襖,累時往袋邊一圪蹴。夜慢慢的,水泠泠的,阿爹怎麼睡也闔不上眼,那小人兒在岸上喚呀喚,阿爹,阿爹,莫去了哦……阿爹,阿爹,你要快快回來哦……刺著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