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淖尓破天荒地開進來一輛卡車,車上站著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人,他們沒有進村,而是仨仨倆倆分散開來,包圍了村子的各個路口。
村裏麵沒有多少人,除了婦孺病患,所有的人都在孟和巴雅爾的帶領下,給他的老嶽父燒“頭七”。
白音淖尓的鄉民比較熱衷於兩件事:一是婚嫁,二是村裏死了人。娶親嫁女隻能狂歡一天,死了人則需要參與兩次,一次是出殯,第二次就是燒“頭七”。殺豬宰羊,燒酒白饃,半蒙半漢的儀式,不倫不類的講究,貫穿始終。白音淖尓到場的三親六故,有發自肺腑的哀悼,也有做給活人看的表演。其實,除了至親好友是懷著悲戚的心情參加外,其餘的人,大都是看在往日的情麵上或抱著娛樂的態度參與的,他們挑剔著菜肴的優劣,評估著壽材的貴賤,議論著禮數的周全與否,或真或假的誇讚著逝者生前的品德,借此表達一種人走茶未涼的塵世溫情。
葬禮之上的種種表現,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失去耐心的人們,他們的表現,恐怕還不如現在和過去。
橫路在包布和的帶領下,不急不慌,好似閑庭信步,走進了孟和巴雅爾家的院子。他仔細地看著村裏的地形地貌,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這是橫路的職業習慣。他的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個端著槍的士兵。
來到房前,橫路看見屋裏掛著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門外的框上掛著一條紅布。橫路十分不解地向包布和詢問緣由。
包布和告訴他,這是有女人生小孩,正在坐月子,蒙古人的習俗是月子裏的小孩子不能打擾,容易招來邪魔歪道,這個紅布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如果在草原上,蒙古包上掛的就會是馬鞭。
這時,屋裏傳出來一陣嬰兒稚嫩響亮的哭聲和女人用蒙語安撫的呢喃聲,那是軍馬場的軍醫,後來的股級所長胡世文發出的不安的哭聲。橫路聽了,心知不假,他向後擺了擺手,領著手下轉身就走。
從院外的紅柳叢中鑽出來幾隻紅冠綠羽的大公雞,抻著脖子爭先恐後地跑到橫路幾人麵前,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們,同時雞爪刨地,躍躍欲試,也許是公雞們感覺到了幾個人身上的煞氣,幾番試探之後,終於失去了進攻的勇氣,它們互相“咯咯,嘎嘎”叫了幾聲,回身跑開了。
看來真的是一輩兒不如一輩兒,這幾隻臨陣退縮的公雞,不如乃祖多矣!
“人死了,就像水消逝在水中”,湖北麵的垂柳蔭下,白音淖尓的鄉民們舉行著獨特的儀式。焚燒紙錢的煙氣和飄散在墳塋周圍的酒氣,跟不遠處烤得冒油的兩隻全羊的香味交織在一起,彌漫在陸續上前跪拜祭奠的人們的身前身後。
橫路與包布和一路打聽也來到了墳塋,他們已經知道了孟和巴雅爾這十幾天的境遇。當橫路聽包布和說,孟和巴雅爾喜得貴子沒幾天,老嶽父就去世了,心裏的疑慮打消了一半。確實,孟和巴雅爾這段日子真是冰火兩重天,經濟上更是雪上加霜,賣了好幾頭牛,才把老嶽父的喪事辦得圓滿體麵。
來到老人墳前,包布和緊走幾步跪了下來,他按照蒙古人的習俗叩拜祭奠,孟和巴雅爾扶起老同學,兩人默然相對,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白音淖尓參加祭奠的人們,還不知道村裏進駐了一卡車的日本兵,冷不丁看到橫路幾人,頓時鴉雀無聲。額爾德木圖看到那兩個戴著“屁簾”軍帽的日本兵,嚇得臉色蒼白,他像一隻受到驚嚇的鴕鳥,慢慢的趴在沙地上,然後一點一點地把腦袋插進一簇“駱駝蒿子”裏麵。
孟和巴雅爾一身短衣打扮,顯得狼狽落魄。他的長衫做了無烈喇嘛的蓋屍布,又沒有閑錢請裁縫,“衣食足,而後知榮辱”,沒有錢,哪裏來的長衫?
直到二十多年後,從下馬的師範學校投筆從戎的胡世文,用節省下來的津貼給父親買了一件白色的長風衣,很高檔,跟長衫的風格有點類似。當時,喜出望外的孟和巴雅爾第一次覺得胡世文是自己的親兒子,他把長風衣穿在身上,站在屋地當中左顧右盼,才稍微找回了一點昔日的榮光。
孟和巴雅爾對橫路等人的出現,隻略感不安。他沒有認出橫路,橫路見孟和巴雅爾的目光茫然地從自己臉上掃過,也知道他沒有認出自己。早年間,孟和巴雅爾曾經多次到新京、奉天求學、買書、購藥,也見到過不少的日本人。不過,在孟和巴雅爾的眼中,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一個模樣:羅圈腿,趴鼻子,地包天的嘴巴,總是彬彬有禮,見麵鞠躬致敬,彼此之間,卻又冷漠無情。
他們有點像孟和巴雅爾沒有落魄以前擁有的令人困惑的那群牛,模樣相同,無法分辨,指東奔西,難以溝通。也怪當年世祖忽必烈所任非人,上千艘戰船,十幾萬精兵強將氣勢洶洶殺到了日本海,隻因初戰不順,愚昧無知的將領們就停止了進攻,然後他們在蒙古人無法駕馭的大海上開會研究作戰方略。由於意見不統一,這個會一開就是一個月,終於等來了一場大台風,十幾萬戰士片甲不存!要不然,元寶鎮哪裏會有今天的奴役和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