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鎮子的警察治安所被連窩端了,這可是大新聞,連鎮長都受到牽連,被撤了職,回老家種地去了。等上麵派來新的警察時,元寶鎮已經亂了好幾天了。
道尓吉不知去向,他走得十分匆忙,連一句口信都沒來得及留下。那些拿了包布和豐厚的遣散費的警察們也都杳無蹤影。他們原本就是逼上梁山的土匪,去哪裏都能生存,這一次,就好比魚兒又重新遊回了大海。
失去了警察所長的庇護,孟和巴雅爾的好日子到頭了。
若幹年後,秀英老太盤腿坐在軍馬場的火炕上,用平靜麻木的口吻向孫子講述當年的情形。她那白花花的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苟,語氣平緩,邏輯清晰,低聲細語地用詞藻豐富、幽默俏皮的蒙語,把那段難忘的歲月講給胡衛東聽。在胡衛東的眼裏,奶奶那不慌不忙的表情,就像是在給他講述別人家發生的故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一天,我頂住門,可是要賬的人從窗戶往屋裏爬。”秀英老太一邊說,一邊擺出戲曲裏麵推開窗前月的姿勢,將雙手從胸前緩緩地向外推出,說:“那些人把窗欞都斷了,窗紙也碎了,可惜了我辛辛苦苦鉸的那些窗花。”
原來孟和巴雅爾輸掉的不止是二十畝水澆地,他老人家在輸掉了地契之後,騎虎難下,他為了翻本,額外還打了十餘張數目不菲的借據,那些從窗子爬進來的債主們,吵吵嚷嚷,氣勢洶洶,每個人的手裏都高舉著借據,上麵白紙黑字,還有孟和巴雅爾鮮紅的手印,望之怵目驚心。
“我的手鐲,戒指,還有耳墜。”秀英老太露出了心疼的表情把光溜溜的手指、手腕,還有耳朵、脖子亮給孫子看,“手鐲是上好的翡翠,成對的,戒指是純金的,戴在手指上沉甸甸的,耳墜更別提了,上麵鑲著兩粒祖母綠,是我的太奶奶留下來的。當時我怕被人拽豁了耳朵,是自己主動摘下來送出去的。”
“哎喲,還有一匣子銀首飾,這些是我的陪嫁。”秀英老太拿起身前那個精致的針線盒,對聽得入迷的胡衛東說:“諾,就是這個盒子,裏麵的東西全都被人拿走了,就剩下一個瑪瑙煙嘴。”
胡衛東知道瑪瑙煙嘴,它接在一根木質的煙杆兒上,煙杆接在一個黃銅的煙鍋上。以前奶奶每天都要吸上幾鍋旱煙,吞雲吐霧,味道辛辣。平時站在院子裏吸,一邊吸煙,一邊望著天自言自語。跟爺爺慪氣時,奶奶就在房間裏吸,把爺爺嗆得受不了躲到院子裏生悶氣。
爺爺不吸煙,他無數次的勸奶奶戒煙,添油加醋地講述吸煙的害處,奶奶壓根就聽不進去。直到有一次,奶奶不小心把煙袋鍋掉在了裏屋的紅磚地上,把瑪瑙煙嘴給摔裂紋了,奶奶撿起它來,眼淚汪汪的用手摩娑了好半天,第二天,奶奶就把煙戒了。
當年債主們鬧翻天的時候,孟和巴雅爾兩隻手抄著袖,歪著脖子,神情木訥地蹲在院牆下無所作為。院子裏還站著幾個比較厚道的人,他們沒好意思撕破臉皮,還算是賭場中的君子。幾隻大公雞忠心耿耿的在窗下跟入侵的敵人浴血奮戰,鬥得暴土揚塵滿地雞毛。
啞巴先生被嚇著了,腦子又開始不好使,他抱著頭躲在雞窩裏瑟瑟發抖,幼小的胡世文站在雞窩旁邊看著啞巴舅爺,似乎想努力理解他的行為。可氣的是胡世徳與胡世姝姐弟倆,居然沒心沒肺地在一旁看熱鬧,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隻有自己的阿媽一個人在屋裏麵是多麼可憐的一件事。
秀英踱著小腳,在送出東西的同時,還不忘拿回借據。她眼疾手快聲色俱厲,一點也不讓步。很快屋子裏麵的債主們的氣勢就沉寂下去,沒有剛才那麼囂張了。
看到先進去的人有所收獲,院子裏的君子們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們終於不顧麵子,踢打開奮戰不休的公雞們,爭先恐後地衝進屋內。這幾個人懊惱地發現,真是好人沒好報,屋裏什麼好東西都沒有了。
於是,不甘心的幾個人左顧右盼,最後把目光投向了院子裏的兩囤玉米棒子,春耕時緊缺的種子,以及青黃不接時救命的口糧,這也是叮當作響的銀錢啊!還是這個該死的年頭的硬通貨!
就在那幾個人扒開玉米囤的時候,秀英挺身而出,她張開雙臂橫在玉米囤前,大聲喝道:“你們以為道尓吉就不回來了嗎?!”
這是一句實話,一句充滿了威脅的大實話。因為這年頭啥事情都可能發生,禁閉室裏皮鞭的滋味可不好受。那幾人猶豫了半天,終於喪失了勇氣。領頭那人晃著手裏的借據,苦笑著說:“這個怎麼辦?”
秀英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說:“秋後算賬!”
討賬的人不管滿意不滿意,都走得幹幹淨淨。秀英打量了一下家裏家外,到處都狼狽不堪。屋裏除了笨重的家具,已經一無所有,好似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