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一位從石家莊來的友人告訴我,今年盛暑未到,那兒卻經曆了一次令人難以忍耐的高溫天氣。他半夜從涼席上被炙醒,喉嚨似要著火,便殺了西瓜解渴,那瓜的溫度早已升至異常。石家莊的高溫,引我忽然想起地處赤道、位於非洲中西部的加蓬共和國。這加蓬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之所以由石家莊的高溫想起加蓬,想起它的首都利伯維爾,想起利伯維爾那典型的熱帶雨林氣候,是因為一位瘦弱的上海姑娘,她叫劉清華。
六月,我曾飛往北歐,途中,劉清華是我的鄰座。最初,我猜她可能是出國進修,或者自費留學,要麼便是考察團、代表團成員。但她的神情十分憂鬱,幾次掏出手絹頻頻地擦眼睛。留學、考察、訪問難道還會麵帶憂傷嗎?況且機艙內也並無她的同伴。我留意著她的神色,做著其他設想,並試著跟她講話。她毫無準備地再用手絹撣撣眼,將臉轉向我,便和我攀談起來。
果然,留學、訪問都與她無關,她是去國外定居的。
幾年來中國門戶開放,國人、洋人出出進進,目的、渠道繁多,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定居國外,還是能引起不少人的羨慕和重視。
但劉清華談及這件事,並無優越、炫耀之色,說著,淚水充盈著眼眶。“我不高興,我真的不高興。”她對我重複著。
“去哪個國家?”我問。
“加蓬。”她說。
在飛機上,我聽到了這個陌生國度的名字。當時我對它雖無更多的了解,但我知道那裏是熱的:熱的太陽,熱的大地,連瓜果也一定是熱的。
劉清華,上海人,已過而立之年,幹部,上海某區委人事科副科長,若無出國事不久還將被提拔。此行卻是投奔在加蓬經商的舅舅。舅舅幼年便漂泊海外,後來由台灣去了加蓬,如今在加蓬首都利伯維爾開了幾家服裝市場。因身邊無親人,才多次寫信要劉清華去幫忙經營。後來頻繁的書信終於說通了在上海熟悉人事工作的劉清華,她辭別了她所熟悉的一切。
對於這件事,我並沒有替她權衡其中的得失。我隻是勸她:“既然加蓬有親人,親人又是那麼需要你,就不要太傷心。再說,一切不是已經開始了嗎?我們已經飛在空中了。”
劉清華苦笑了。她苦笑著把話題轉向舅舅的服裝業務:“我去幫舅舅經營服裝市場,可是你看我的服裝,是不是很土?”
我早就注意到她的衣著。說實在的,劉清華在上海大約並不能算會打扮的人。衣裙的顏色雖屬鮮豔,卻缺乏必要的和諧。但此刻我願意使她高興,便不去品評她的穿著。劉清華卻並不掩飾這一切,又說:“我從來不知道打扮自己,連顏色也不會搭配,上海姑娘極少有我這樣的。頭發也是第一次燙,來北京之前,母親逼我去燙的。”
劉清華新燙的頭發烏黑蓬鬆,十分厚密,顯得人更瘦弱。她黃黃的臉色,蒼白的嘴唇,像經曆過大的災難。然而就是她,要到那個陌生的、熱的國度去了。我心中忽然升起了對這年輕女性的莫名的擔憂。
她忽然輕輕地咳嗽起來,蓬鬆的頭發也隨之震顫著,仿佛是和我那莫名的擔憂不謀而合。
“你上海的家裏還有誰?”我問。
“隻剩母親一人了,父親早就死了。那些年,由於我們的海外關係,家境你可想而知,算得上是家破人亡。我們在人前隻知道不做聲,時間長了竟真像不會講話似的。後來,總算給父親平了反,退還了幾萬元工資,我也被調到區裏……”劉清華敘述得很平靜。
“那你為什麼還要走呢?”我終於替她權衡起前途,冒失地問。
“我也說不清。”她對我的提問顯出些慌亂,頓了頓才說,“也許是因為舅舅吧。他在那裏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死掉,都是因為表妹。”
原來劉清華在國內的表妹和妹夫早她一年也去了加蓬,也是被這位舅舅請去幫忙做生意的。他花錢將他們接去,又給他們做了無微不至的安排。誰知沒過多久,二人受了另一個老板的誘惑,見利忘義,背叛了舅舅,竟投靠了那個正與舅舅競爭激烈的人。他們對他的背叛,使他蒙受了羞辱,之後便大病一場。從此,這個早年便在海外闖蕩的服裝商人更覺得孤身無靠,才一而再地寫信求劉清華前去。他深知劉清華的前往,不僅是生意的需要,也是自己精神和心靈的需求吧?一個人舉目無親,縱然有更多的服裝市場,也會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