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異是美麗的(1 / 1)

達利和他的老鄉畢加索、米勒齊名,他們三人都單槍匹馬闖蕩國際藝壇,最終成為二十世紀歐洲主要繪畫流派的三巨頭。和畢加索、米勒有所不同的是,達利那些狂傲不羈、帶有噱頭意味的言論留給世人的印象,和他那些華美壯麗、閃爍著飛騰般熱情的怪誕傑作留給世人的印象同樣強烈。像他這樣既虛榮又勤奮、既貪圖名利又獨往獨來、既標新立異又精細鑽研的古典大師,既遊走於喧囂的時髦社會又對藝術聚精會神。在世時他就不惜用各種手段把自己宣傳、“包裝”到無以複加的程度,這在藝術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見的。

達利說:“畢加索是西班牙人,我也是;畢加索是天才,我也是;畢加索舉世聞名,我也是。”達利說:“我是一個天才,我在母親的懷胎裏,就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達利說:“當愛因斯坦去世之後,活在世上惟一的天才就是達利。”達利說:“由於我是天才,我沒有死亡的權利,我將永遠不會離開人間!”達利說:“隻有我是超現實主義惟一的真正代表。”達利在闡明自己的繪畫思想時宣稱:“在繪畫天地中,我全部的野心,在於以最明確堅定的瘋狂態度,把那些具體而非理性的幻象加以形體化。”達利最具達利式的一句話是:“我和瘋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沒有瘋。”

達利沒有瘋,我有點覺得他其實是工於心計的。他那來自地中海的西班牙式的熱情和精力過剩的種種作為,令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當他很早成名之後,除了繪畫,他還寫小說、寫散文、設計珠寶,給名導演希區柯克的電影作美術設計,為鋼琴家魯賓斯坦的住宅進行室內裝潢,為紐約第五大道的百貨商店設計櫥窗,定期給家鄉熱愛繪畫的孩子們做指導,不斷在全球辦個人畫展,不放過任何當眾演講的機會……且經常奇裝異服,有一次他身穿潛水衣去某大學演講差點被憋死;還有一次為了給自己的畫展造勢也為了強烈地吸引觀眾,他在開幕式上把自己裝進一隻箱子然後讓箱子懸至空中,他在觀眾的驚呼當中從箱子爬出,像是從神話寶盒裏飛出的一個寶貝,又像是天才真的從天而降。他這一生在藝術和名利場上風頭出盡,被同時代的許多藝術家斥為俗不可耐的小醜。但在達利看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位天才能夠不經宣傳而直上雲霄。宣傳這種東西就像語言一樣古老。古希臘的詭辯家,早就能純熟地運用宣傳的伎倆,經常利用人們情緒性的激動來達到目的。達利這種炫耀的正麵效果畢竟大於負麵效果。他成功地擴展了他在各方麵的影響力。天才的暴得大名特別需要大批愚人的合唱,需要被那些能說會道卻並不真懂其深意的人傳播出去。這景況的負麵效果是,盲目的熱情和對他的指責,都阻擋了人們對他的藝術價值的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認識,人們沒有沉著的耐心去估量達利藝術的優異與珍貴。天才意識和達利同樣強烈的普希金,也曾有著名的抒發驕傲的詩句:“我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人們去往它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長……”普希金的驕傲葆有一種優雅的含蓄,達利的驕傲則呈現出一種徹底的霸道。

在《記憶的延續》中,達利對“軟態表”或說“軟體表”的創造,據他說是受了餐桌上一塊奶酪的啟發。但我想這啟發的背景必然源於達利所處的時代。在往昔,信念是強烈的不含糊的,人類的最後命運已被描繪出來;但今日,命運是不確定的,世界的謎樣特點比往昔任何時候都要突出。軟態表更能暗示時間那既不能消失又無法把握的殘忍。它有些滑稽,卻不是玩笑。它可能是一種帶有傷感色彩的對達利時代的懷疑和質問。

達利讓人驚異,即使沒有受過訓練的眼睛,也會被他在畫麵上創造的景象——那巨大的、非理性的卻比現實更加逼真的夢的魅力所震撼。

一九二六年,二十二歲的達利初次來到巴黎,當他登門拜見心儀已久的已出大名的畢加索時,興奮地對畢加索說:“我在造訪盧浮宮之前,先來拜訪您。”而畢加索也毫不客氣地回答說:“你做得對。”然後達利請畢加索看自己帶來的作品,畢加索默不作聲。畢加索請達利看自己的作品,達利也默不作聲。離開畢加索之後,年輕的達利對朋友說,當提到“天才”一詞的時候,他想到的是畢加索。但也就是在這次見麵後,一直受著畢加索立體主義影響的達利,斷然決定離開立體主義。這果斷的離開便是一個大師的超人之處。達利打動我的不是他一生的絢麗多姿,而是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夠做出這種真正有出息而又有利於自己的果斷決定。若按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普魯東的說法“驚異是美麗的”,達利讓我驚異之處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