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苟各莊已是河北省著名旅遊風景區野三坡的一部分,從前的香雪們也早已不再像等情人一般地等待火車,她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遊,有的則成了家庭旅館的女店主。她們的眼光從容、自信,她們的衣著幹淨、時尚,她們的談吐不再那麼畏縮,她們懂得了價值,她們說:“是啊,現在我們富了,這都是旅遊業對我們的衝擊啊。”而僅僅兩年前,她們還把旅遊說成“流油”——真是一樁流油的事哩!

攝製組正在離苟各莊兩站遠的十渡火車站拍攝最後幾個鏡頭,我乘了一輛麵包車,去看他們那天最後的拍攝。一位在野三坡度假村當客房服務員的苟各莊姑娘小玉,因了對拍電影的好奇,也和我一同前往。一路上小玉不停地為什麼事情格格笑著,一隻項鏈式電子表在她的胸前蕩來蕩去。九年前的小玉還隻有七八歲吧?七八歲的孩子是不引人注目的,她說她不記得村裏曾經來過一個我。

我們在十渡站下了車,我看見白色站牌已換成了小說中的站名:台兒溝。這是一個臥在大山之中的山區小站,幾條單薄的鐵軌寂靜地伸向遠方。此時沒有火車通過,站台上也沒有旅客等車。隻在候車室那扇小小的綠色門前,並排擠著四五個挎著荊編籃子的半大女孩。籃子裏有核桃和大棗。堅硬的山風把她們的嘴唇吹得發紫,她們把雙手袖在薄棉襖的袖筒裏,腳上是家做花布單鞋。

哦,香雪!

我認出了她們,也認出了飾演香雪的薛白。讀者對薛白不會陌生,她因在電影《黃土地》和《三家巷》中扮演女主角而擁有了許多觀眾。現在她分明是個苟各莊姑娘了,如同九年前我熟識的那些女孩子一樣。

這時與我同車來的小玉也發現,原來站台上這幾個裝束寒酸的女孩便是電影演員了。“像!”小玉說。她望著麵前的薛白們,眼光有點驚奇,有點興奮,還有點居高臨下:“真像!”小玉又說,“和我們早先穿的一樣。”她對“早先”二字加重了語氣。

那麼,香雪仿佛是個早先的故事了,仿佛已是小玉們依稀可辨的一個遙遠,又仿佛是一個無中生有的存在。一瞬間我幾乎有點為香雪、為導演、為攝影師、為我自己感到沮喪:日子果真是那樣多變麼?香雪已不複存在,為什麼人們非要鑽進這大山,苦苦地製造一個香雪出來?

然而香雪分明就站在我的眼前。她挎著一籃核桃,是要賣給火車上的旅客的,可是她還不會講價錢,隻會說:“你看著給吧!”我想起我所尊敬的一位老作家曾經說過,“在女孩子們心中,埋藏著人類原始的多種美德……”我明白了,香雪並非從前一個遙遠的故事,並非一個與小玉的“早先”衣束相像的女孩,那本是人類美好天性的表現之一,那本是生命長河中短暫然而的確存在的純淨瞬間。有人類就永遠有那個瞬間,正是那個瞬間使生命有所附麗。

最後幾個鏡頭已拍攝完畢,為攝製組送飯的“130”卡車也已開來了。導演、演員、攝影師站在卡車旁,就著冷風吃米飯和素炒蒜苔,他們的臉上都蒙著黃土,他們都吃得很香……

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無中生有,雖然香雪的確是我在那個小村苟各莊的發現。

我想無論對於小說還是電影,懂得藝術來源於生活並不困難,但要明白無中生有對小說和電影的意義,就似乎不太容易。而我所說的無中生有,恰恰是指作家對生活和生命本身更深層次的總體把握與判斷。你理應知曉生活是創造的源泉,你更應懂得無中生有對於創造的重要。

我越來越覺得因了我的無中生有,香雪才獲得了長久存在的意義;因了無中生有的香雪,才有讀者覺出她表現著人類心靈能夠共同感受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