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電話,伊咪一向持積極態度。每逢電話鈴響,他總是第一個朝鈴聲奔去,然後再焦急地去找主人。他一路蹭著主人的腿,朝主人高高仰起頭,像是對你說:為什麼不能快一點,電話可是響了半天的。有一次來了個修電話的師傅,那師傅因試驗電話的打鈴係統,使鈴聲響了好久。這下可急壞了伊咪,他在電話桌前團團轉著,疑惑萬分:為什麼誰都不來接電話?這麼說,非我不可了。於是他勇猛地跳上桌麵,向話筒伸出了手。修電話的師傅為伊咪的壯舉所打動,對父親說:“這貓可挺忙,就差拿起話筒開口了:喂,請問您找誰呀?”

女兒的妹妹在幾年前去了國外,臨走前她和伊咪之間發生了一點不愉快:就在她離家的那天早晨,伊咪不知為什麼毫不客氣地衝著妹妹的後腰撒了一泡尿,妹妹正穿著行前的新衣服。而頭天晚上,妹妹和姐姐還不辭辛勞地從附近的一個工地上,為伊咪抬回了一麻袋沙子——那是伊咪的便盆中所不可少的鋪墊。伊咪辜負了妹妹的一片心意,致使妹妹每次從國外來電話,總不免詛咒一陣伊咪。但伊咪對那電話卻聽得津津有味,好像妹妹的電話是專為想念伊咪才打來的,每次他必定從頭聽到尾。即使那電話在深夜打來,伊咪也會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和家人一起聆聽這大洋彼岸的聲音。

這家的女兒是作家,那年在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夜深人靜,才是她思維敏捷的時刻。在溫存的燈光下,女兒手裏的筆在紙上輕輕劃動著,那細微的聲音明晰可辨。她常在這樣的時刻生出感恩的情懷,感激上蒼拉開這道帷幕,放她走進這樣一種生活。她常想,在紙與筆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孤單和寂寞。紙與筆的結合產生了許多的故事,有些故事使她欣喜,有些故事也會把她弄得悲痛。這時她就放下筆,讓筆歇息,讓自己盡情欣喜或悲痛。

一次,伊咪走了進來,適逢女兒在流淚。他先站在她背後沉思片刻,然後輕輕躍上她的書桌,在她眼前的稿紙正中坐定。他探詢地端詳她,往日那淡藍色的眼睛在這深夜的燈下變作燦爛的金紅,而他那通身的長毛逆著台燈的光亮,分外奪目。他望著女兒,似乎在說:既然這是一件讓你如此傷心的事,那麼就不要再做了。女兒受了伊咪的感動,抱起他離開了桌子。

第二天女兒的鋼筆不見了。全家人齊心協力搜遍了犄角旮旯,最後母親突然想起了伊咪說,該不是伊咪幹的事吧?女兒叫來伊咪,對他說了很多話,央求他不要開這種玩笑。起初伊咪不以為然地在女兒的房間踱步,企圖用這不以為然來洗白自己與此事無關。女兒十分沮喪,便呆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而踱步的伊咪這時卻忐忑不安起來,他萬萬沒料到,他的一番好意會給主人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他記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想,鋼筆的事情是我幹的,可是假如沒有這支能寫字的筆,你又怎麼會掉淚呢?誰知筆沒了,你卻沉悶起來。人類終歸是琢磨不定的。也許她情願握住一支筆去掉淚吧,掉淚總比就這麼沉悶下去好吧。那麼,還是還給她為好。於是伊咪就在女兒和一個衣櫃之間跑了幾個來回。這幾個來回終於引起了女兒的注意,她向衣櫃底下望去:嗬,鋼筆。

鋼筆正安靜地躺在衣櫃下邊的暗處。

女兒是多麼感激伊咪,她堅信動物和人的相通並非玄虛。她感激著伊咪,把他抱起來,而伊咪卻急急地掙脫了她,慌慌張張地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了。若真是朋友,感謝便是多餘。

這家的院牆以外是一片農民的菜地。夏日的黃昏時分,站在後陽台向外望去,空氣裏滿是泥土的馨香。如今城市一天天吞食著鄉村,這菜地的四周已圍滿新起的居民樓。但菜地仍然固執地堅守著自己,任你高樓的俯視。暮色蒼茫中,你仍能看見菜農們忙碌的身影。一些半大男孩正坐在空中樓閣般的小窩棚內玩耍嬉戲,快樂的歡笑聲不時從那裏飄來。也有結伴的男孩,躍出窩棚穿過菜地,爬上這城市居民的院牆,在牆頭上一字排開,傾訴他們內心的秘密。也許這傾訴不再是對這片土地的眷戀,而是對一種全新生活的憧憬。

伊咪喜歡在這樣的時刻躍上後陽台,靜靜地凝望院牆上那一排男孩。他坐得沉穩,望得專注,聽得仔細。當夜色漸漸模糊了那些孩子,隻剩下風兒送來一些稚嫩聲音時,聲音仍能喚起伊咪對他們的留戀。仿佛他們的秘密也就是伊咪的秘密,正因了這共同的秘密,他們就要來邀請他了。但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看來他就是再望上他們一百年,他們也不會注意到他吧。伊咪對外界的過分關注,倒使得家人把伊咪想成是在“作風”上的不安分了。

家人決定為伊咪請請女伴。女伴來了,母親總是挑剔一陣,說這個像小市民,那個則是“二百五”。而伊咪向來是以他那溫和的習性對待她們的,有時溫和得近似窩囊。有一次,一隻女貓在與伊咪過了一夜之後,不僅獨吞了他的全部飯食,臨走還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伊咪默默地看著她,像是說:這沒什麼,我知道你經常吃不飽,我看見一星期你的主人也不過用張髒報紙給你托回兩個幹魚頭。我盆裏有梭魚,有豬肝,有白米飯。至於你為什麼要揚手給我一個耳光,那是你自己的事。貓麼,也是百貓百性百脾氣。再說既然咱倆過了一夜,我就沒個差錯?後來聽說那女貓跳樓自殺了,從五樓跳下來,還懷著伊咪的孩子。她的主人說這貓嫉妒心極強,嫉妒一切比她條件優越的貓。

伊咪始終不知道這件事。他也沒必要知道吧,對那女伴,他已做到了仁至義盡。當她搶奪他的飯時,他是那麼主動地閃在一旁,甚至還把飯盆給她向前推推。

伊咪健康而酷愛清潔,如同得了潔癖。假如衛生間的地板上被家人不慎灑了水,而伊咪正巧要從這地方經過,那麼他便開始誇張他的為難。他皺起眉頭,猶豫地抬起一隻前爪試探,又謹慎地將爪子收回。他用這姿勢給主人難堪:這真是一塊無從下腳的地方啊,看來我隻有踮著腳尖繞過去。他踮著腳尖繞過有水的地方後,便拚命抖著沾在腳上的水珠,再把自己很是整理一番:舔手*,舔他那未曾沾過水的全身,直到他認為過得去為止。

隻有一次他在家人麵前出了醜。一個下雨的晚上,或許他在陽台上著了涼,腸胃有了異常感,便慌張著跑回來找他的便盆。不幸的是他沒能按照以往的排泄習慣如願,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把大便拉在了便盆之外。那確是一個狼狽的時刻,當女兒最先聞見氣味不對時,伊咪正企圖從盆裏掏出些沙子埋住他那份難堪。貓有掩蓋自己排泄物的天性,有教養的貓就更在意。

也許在伊咪的一生中,他把這件事看作是最使他丟臉的事吧,因為那一刻在他的臉上是家人從未見過的驚恐和羞愧。他的神情裏有某種淒然的絕望,他決心向主人解釋清楚這一切,於是便開始了他那絕無僅有的一次訴說。他的眼睛盯住全家人,一連串的“啊嗚”聲從喉嚨裏發出來,時而低沉,時而急促。那長達幾分鍾的訴說使家人終於明白了他的內心,那實在是一份震懾人心的明白,一份摻雜著恐怖的明白。全家人蹲下來溫和地小聲叫著伊咪,告訴他,他決不會因此受到懲罰和歧視,因為他們相信這是一件誰都無法料到的事。終於,伊咪安靜下來,在休息了一夜之後,他的腸胃恢複了正常。早晨,他又特意表演了通常那排泄和掩埋的技術。

據說動物的語言係統是一套複雜而又完備的係統,從昆蟲的鳴叫到野狼的長嚎,這其中永遠有著人類所不可知的秘密。當一隻貓突然決定用語言與人交流時,好像是動物給了人走進生命中一個新領域的機會。

一位著名的電影攝影師告訴這家的女兒,若幹年前,知識分子實行“三同”的時候,他和他的同事在鄉下住過幾年。一天深夜,他們路過村口一座荒蕪的破廟,聽見院子裏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他們膽怯地推開虛掩的廟門,原來在灑滿月光的院子裏,是貓們在開會。在一大片席地而坐的貓們前麵,一隻蒼老的狸貓正發表演說,他的聲音蒼涼而喑啞,還配以果斷的手勢,令那場麵極為肅穆、神秘,好像是一次非同小可的動員會或者誓師會。是人的到來打斷了這會議,老狸貓一聲短促的吼叫,貓群四散開去,隻剩下一院子月光。這位攝影師說,貓的會議使他終生難忘,他還常常為無意中攪散了貓的會議而內疚。

人類的確在無意中就傷害了動物,雖然人類正逐漸地努力,以自己對動物愈加周到的愛心來不斷印證人的文明。女兒因為覺察到那晚伊咪的異常,讀了一本名叫《貓的飼養與貓病的防治》的小書。這書的前半部講的盡是如何養貓愛貓,甚至連給貓洗澡時勿忘在貓耳裏塞上棉球都特意提醒了讀者;待到書的後半部,作者卻將筆鋒一轉,大談起人應該怎樣殺貓和怎樣剝貓皮。

這便是人類對動物永遠的隨意吧。有時人好像是某種動物的奴仆,那終歸是一種假象。

假如人能夠公正、客觀地看待與他們相處的動物,就不會有意隱藏這動物的缺點。

實際上,當年熟人把伊咪送來不久,全家人就發現了伊咪的缺點。伊咪是那樣在意自己的大小便,但有時卻會突然失去控製地隨便撒尿。還是那本怎樣養貓和怎樣殺貓的書講,從貓的生理特征分析,男貓一向比女貓對自己的生存環境有更強烈的占有欲,為了確認這種占有,他們常愛將尿撒在他們的所到之處,好比古代邊塞盛行的“跑馬占地”。當那些地方充滿了他們自己的氣味,他們才會安然地生活其間。這說法或許十分在行,然而伊咪那令人頭疼的“跑馬占地”卻無窮無盡地發展起來:牆根、桌腿、報紙、紗窗、冰箱、洗衣機……毫不在乎。隻待尿出之後,伊咪才恍然大悟地再跑進衛生間,躍上馬桶重做第二次排泄,就像有意告知人們:隨地便溺,我可不是故意的啊,那不過是一時糊塗。你們看我這不是到廁所來了麼?他的這套行為邏輯叫人覺得他特別糊塗又特別清楚,叫人哭笑不得。可尿畢竟是充滿著尿味兒的,主人要跟在他身後迅速清除這“劣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