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去過了台灣省最南端的屏東和墾丁,才覺得高雄的熱原來並非熱的極致。屏東和墾丁是真正的熱島。我們由高雄到此,居住在一個名叫青年活動中心的地方,正遇停電,於是戶外的熱浪和沒有冷氣的室內溫度融為一體,一瞬間令人頗有走投無路之感,隻好不斷衝澡降溫。這裏是地道的台南鄉下,民風質樸暢達。在屏東縣的林邊鄉,我們參觀了漁業大王林蓮祥的奇石收藏館。館中的確有許多好石頭,以東南亞所產居多,叫人覺得這世界上許多石頭其實比人更有情感,也更溫暖。聰明的林先生鄭重其事地請代表團各位給石頭命名,我選了一塊起名為“老祖母”。後來聽說我們命名過的石頭均以不菲的價格被買走。出了奇石館,我們去縣內一家海鮮館吃午餐。正巧這家館子有婚宴,但見門前車水馬龍,車輛大都是奔馳560或本田、尼桑。此地農民家中有一兩輛這類轎車者不在少數。新娘、新郎正站在門口迎接賓客,均是西式打扮:新郎燕尾服;新娘白色袒胸婚紗,臉上妝很濃,熱汗已不斷滑落到裸露的頸上,表情是幸福和焦躁並存的,因為身後的海鮮館內,正是中國式的人聲鼎沸。我們繞過迎賓的新人,趕上二樓入座時,縣、鄉級的官員立刻走過來與我們熱烈握手,大聲寒暄。席間,幾位鄉長漲紅著臉、舉著酒杯挨桌勸酒,遇不勝白酒者,他們便高聲道:“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這久違了的勸酒句令我驚訝,令我感到親近。在大陸的北方鄉下,在農民的土炕上,在縣招待所的酒桌上,我是常常聽到這樣的聲音的。一時間我覺得我並不曾出遠門,我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我覺得有一個事實不可改變——我們都是中國人;我覺得熱也好冷也好,海也好山也好,什麼也不能否定,我們和這些初次謀麵卻並不生分的人們本出自一條鄉根。

我的蒙文老師

我們代表團中的阿爾泰,是來自內蒙古的詩人。他高大、沉穩,鐵塔似的,話不多,出言卻必有阿爾泰式的慢吞吞的俏皮,一路上惹得高雄的兩位散文女作家陳麗卿、洪麗玉開懷歡笑。陳、洪二位小姐,是自我們抵達高雄直至我們離開台灣始終陪同我們的可愛女性。陳麗卿嫻靜典雅,洪麗玉英姿颯爽。我們一路並無特別的客套,但心是近的。陳、洪二位對語言似有特別的敏感,她們說,她們非常喜歡聽我講普通話,快而清晰,上下嘴唇仿佛碰也未碰,那些難以對付的卷舌音就流利地飄了出來。“好叫人羨慕哇!”她們認真地盯著我的唇,由衷地歎道。然而她們也喜歡聽阿爾泰並不標準的普通話,比方說“海鮮的我不吃”這類句式;比方說,由於他發音不準,老是把山東來的詩人吳茂泉說成“五毛錢”。我想,她們喜愛的是阿爾泰的語音裏那濃重的草原氣息吧。她們從他身上看到的是北方男性那麼一種深厚、寬廣、大智若愚的氣概。

在一些場合,主人和客人都要出演節目,我和阿爾泰合作了《敖包相會》這首歌,我用漢語,阿爾泰用蒙文。事後他對我說:“用漢語唱《敖包相會》有什麼意思嘛,你在那裏唱,我好像不認識你。”我就說,我很願意試一試學蒙文。於是阿爾泰便利用瑣碎時間熱心地教我《敖包相會》的蒙文歌詞,並耐心地給我示範一些字的微妙發音。在去往台灣原住民文化村的途中,我總算能夠比較連貫地掌握《敖包相會》的蒙文歌詞了。這樣,在當晚的一個宴會上,我和阿爾泰先用漢語,後用蒙文演唱了《敖包相會》,受到了大家的歡迎。這樣,《敖包相會》就成了我們的保留節目,從高雄一直唱到台北,以至於有電台和電視台欲邀請我們去錄音錄像。阿爾泰誇獎了我的演唱,甚至說我比他們歌舞團的漢族演員學得都快。他說現在我認識你了,我要把我的感想寫成一首詩,用蒙文,你讀不懂,而且我不翻譯。由於他身材的高大,他跟人講話時必得緩緩低下頭側過臉,像一頭大象對一個昆蟲發言,並且竭力輕聲,生怕嚇著誰似的。

我其實並不真信阿爾泰對我的誇獎,我之所以敢於“現躉現賣”,大概因為聽眾裏無人能夠評判我的蒙文水準。此外,當時的氣氛也很要緊。那是一種融洽的、渴望心與心溝通的氣氛。在那個熱的季節,在那個熱的島上,要是我和阿爾泰一道,果真用新學的蒙文把大草原的草香傳遞給了那些不曾見識草原的同胞,我已知足。

林海音

在台北,當我與我喜愛的作家林海音會麵時,這位身材嬌巧、雍容端莊的小老太太給了我特殊的親切之感。她那幽默活潑、口齒清晰的純正京腔,驟然間把台北與北京拉得如此切近。我驚奇地傾聽著她的閑聊,揣度她何以能夠在離開北京近五十年的歲月裏執拗地捍衛了北京的口音。她的《城南舊事》感動著我母親那一輩人,也每每令我感動。回來之後,在秋日的夜晚讀林海音送給我的未經刪節的原版《城南舊事》,耳邊盡是台北細雨中她那毫不做作的京腔。思緒又岔開去,想起大陸的一些節目主持人和影、視、歌星,其中越是未曾離開大陸者,卻不知為什麼越要先在說話上把自己變成這塊土地的生人。這時我方才明白林海音捍衛的何止是一種口音呢,她不敢忘卻的其實是影響了作家終生的那種根底結實、平凡熱鬧的童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