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市區的邊緣,除卻擁有購物的不便,剩下的幾乎全是方便。

我們的樓房前邊不再有房子,是一大片農民的菜地。憑窗而立,眼前地闊天高,又有糞味兒、水味兒和土腥味兒相伴,你才知道每天吃下去的確是真的糧食,喝下去的也確是活的水。

我們也不必擔心窗外的菜地被人買去蓋建新樓,不必擔心新樓會遮擋我們拋向遠天遠地的視線。有消息說市政建設部門規劃了菜地,這片菜地將變成一座公園。這使我們在僥幸的同時,又有一點兒失落,因為公園對於一座城市算不上什麼奇跡,而一座城市能擁有招引一片菜地才是格外不易。公園是供人遊玩的,與生俱來有一種刻意市民的氣質;菜地可沒打算招引誰,菜們自管自地在泥土裏成長,安穩、整潔,把清新的呼吸送給四周的居民。

通常,四周的居民會在清晨和傍晚沿著田間土路散步,或者小心翼翼地踩著壟溝背兒在菜畦裏穿行——我們知道菜農憐惜菜,我們也知道了怎樣憐惜菜農的心情。隻有在正月裏,當糞肥在地邊剛剛備足,菜地仍顯空曠,而頭頂的風已經變暖的時候,才有人在開闊的地裏撒歡兒似的奔跑,人們在這裏放風箏。

放風箏的不光是我們這些就近的居民,還有專門騎著自行車從擁擠的鬧市趕來的青年、孩子和老人。他們是從什麼時候發現並且注意起我們的菜地的呢?雖然菜地並不屬於我們,但我和我的鄰人對待這些突然的闖入者,仍然有一種優先占領的自得和一種類似善待遠親的寬容。一切都因了正月吧,因了土地和天空本身的厚道和清明。

我的風箏在眾風箏裏實屬普通,價格也低廉,才兩塊五毛錢。這是一個麵帶村氣的仙女,鼻梁不高,嘴有點鼓,一身粉裙子黃飄帶,胸前還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鄲沙口村高玉修的風箏,批發優惠。”另外,還有郵編多少多少什麼的。如此說,這仙女的紮製者,便是這位名叫高玉修的邯鄲農民了。雖說這位高玉修描畫仙女的筆法粗陋幼稚,選用的顏料也極其單調,但我相中了它。使我相中這風箏的,恰是仙女胸前的這行小字。它那表麵的商業味道終究沒能遮住農民高玉修骨子裏的那點兒拙樸。他這種口語一般直來直去的句式讓我決定,我就要這個仙女。

傍晚之前是放風箏的好時光,太陽明亮而不刺眼,風也柔韌並且充滿並不野蠻的力。我舉著我的仙女,在日漸鬆軟的土地上小跑著將她送上天空。近處有放風箏的鄰人鼓勵似的督促我:“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呀……”

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這宛若勞動號子一般熱情有力的鼓動在我的耳邊呼嘯,在早春的空氣裏洋溢,絲線在手中的線拐子上撲簌簌地滑落著。我回過頭去仰望升天的仙女。我要說這仙女實在是充滿了靈氣:她那麼快就夠著了上邊的風了。高處的風比低處的風平穩,隻要夠著了上邊的風,她便能保持住身體的穩定。

我關照著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鬆著手中的線,一時間隻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風箏仙女更像仙女的東西了:她那一臉的村氣忽然被高遠的藍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簡陋的衣裙忽然被風舞得格外絢麗、飄逸;她的態勢忽然就呈現出一種怡然的韻致。放眼四望,天空正飛翔著黑的燕子褐的蒼鷹花的蝴蝶銀的巨龍……為什麼這些紙紮的玩意兒一旦逃離了人手,便會比真的還要逼真?就好比天上的風給了它們人間所不能解的自在的靈魂;又仿佛隻有在天上,它們才會找到獨屬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是它們那活生生的呼吸,給地上的我們帶來了愉悅和吉祥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