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有些時候,在我們這尋常的風箏隊伍裏,也會出現一些不同尋常的放風箏的人:一輛“奧迪”開過來了,“吱”地停在地邊,車上下來兩三個衣著時髦的男女,簇擁著一位手戴鑽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風箏的主人,卻樂於兩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後專為他捧著風箏。那風箏是條巨大而華貴的蜈蚣,聽說由山東濰坊特意訂製而來;那線拐也遠非我手中這種普通的楊木棍插成,那是一種結構複雜的器械,滑輪和絲線都閃著高貴的銀光。“鑽戒”站在地邊打量著天上,一臉的不屑,天上正飛著我的仙女和鄰人的燕子。他從兜裏摸出煙來,立刻有人為他點燃了打火機。一位因穿高跟鞋而走得東倒西歪的女士,這時正奔向“鑽戒”,將一聽“椰風”送到他的手裏。好不氣派的一支隊伍,實在把我們給“震”了。

然後那蜈蚣緩緩地迎風而起了,確是不同凡響的好看。四周爆發出一片叫好聲,善意的人們以這真誠的叫好原諒了“鑽戒”不可一世的氣焰。我卻有點為“鑽戒”感到遺憾,因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風箏線。隻在隨員替他將蜈蚣放上藍天之後,他才扔掉香煙,從他們手中接過線盒拎住。他那神情不像一個舵手,他站在地裏的姿勢,更像一個被大人嬌縱的孩童。這樣的孩童是連葵花子都懶於親口去嗑的,他的幸福是差遣大人嗑好每一粒瓜子,準確無誤地放進他的口中。

這時我想起單位裏一個愛放風箏的司機。在一個正月,我們開車外出,他告訴我,小時候在鄉下的家裏,他自己會糊風箏卻買不起線,他就用母親拆被子拆下來的線代替風箏線。他把那些線一段段接起來,接頭太多,也不結實。有一次他的風箏正在天上飛著,線斷了,風箏隨風飄去,他就在鄉村大道上跑著追風箏。為了那個風箏,他一口氣跑了七八裏地。

當今的日子,還會有誰為追趕一隻風箏跑出七八裏地呢?幾塊錢的東西。或許像擁有華貴蜈蚣這樣的青年會去追的,差人用他的“奧迪”。若真是開著“奧迪”追風箏,這追風箏倒不如說是以地上的轎車威脅天上的蜈蚣了。

我知道我開始走神兒,我的風箏線就在這時斷掉了。風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搖擺著身子朝遠處飄去。天色已暗,我開始追趕我的仙女,越過腳下的糞肥,越過無數條壟溝和畦背,越過土路交錯的車轍,也越過“鑽戒”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堅持著我的追趕,隻因為這純粹是仙女和我之間的事,與別人無關。當暮色蒼茫、人聲漸稀時,我終於爬上一座豬圈,在圈頂找到了歪躺在上邊的仙女。我覺得這仙女本是我失散已久的一個朋友。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應姓高,與邯鄲沙口村那個叫做高玉修的農民是一家人。

大而圓的月亮突然就沉甸甸地懸在了天空,在一輪滿月的照耀下,我思索著究竟什麼叫做放風箏?我不知道。

但是,有了風箏的斷線,有了仙女的失蹤,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複得,我方才明白,歡樂本是靠我自己的雙腳,靠我自己貨真價實的奔跑到達我心中的;連接地上人類和天上仙女之間那和平心境的,其實也不是市場上出售的風箏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