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對足球不感興趣,以為那純粹是男孩子的事。長大之後我仍然拒絕對足球產生興趣,並坦率地向迷戀足球的朋友們承認我的這種拒絕。

這麼一來,我與他們的共同語言就少了許多。逢有足球賽的日子,逢有足球賽的電視實況,我還得領受他們善意的嘲諷:

“你居然不喜歡足球!”

“居然你能不被足球打動!”

我一臉的不以為然,心想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為什麼非要我隨著你們的喜歡而喜歡呢?貝利和馬拉多納都偉大,可偉大的人不一定就隻是馬拉多納和貝利。

細究起來,大凡你不感興趣的事情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你嚐試過了這事情,覺得毫無興趣;另一種是你從未嚐試過這事情,預先就認定你對它不會有興趣。我想我的排斥足球便屬於後一種。在人生短暫的歲月裏,這種預先的認定令我們失去了多少領略美好的機會啊。

前不久的第十四屆世界杯足球賽,又為地球上的球迷們大大創造了一次激動、興奮、癲狂、焦慮、欣喜乃至悲痛欲絕的機會,連一些政府要員、總統首相、王子王妃們都神不守舍起來。內閣會議可以因此而中斷,總理可以為看球而請假,倘若伊拉克和科威特的戰爭發生在那時,你不能不擔心士兵們還會有飽滿的士氣或者戰爭還會發生。雖然現代足球在被英國發展完整起來之前,也曾有過不甚光彩的曆史:“羅馬士兵的踢球運動傳到歐洲各地,在中世紀又首先在意大利演化成一種粗暴的運動,各城鎮之間往往動員數百人互相比賽,雙方球門相隔約半英裏(引自《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這不就是戰爭麼?但當今的足球已和戰爭無關,雖然它還不具備控製戰爭的魔力。

在一個悶熱的下午,電視屏幕上正顯示著第十四屆世界杯足球賽的某一場比賽,家人在客廳裏看得凝神屏息,專心致誌。我無意中走進了客廳,並無意地掃了一眼電視,屏幕上正是一個進球的鏡頭,癲狂的意大利觀眾正為他們的英雄——年輕的新星巴喬而歡呼。進球,無疑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但吸引我的並不是那排山倒海般的觀眾的熱潮,而是這位新星巴喬的臉。據說教練是在意大利球迷的強烈呼聲中才決定啟用這位新星的,巴喬果然不負眾望,旗開得勝。此時這位新星麵對意大利父老,臉上卻沒有一般情形下的狂喜,而是一派猙獰。難道他不快活麼?難道他不驚喜麼?我忽然覺得,那一臉的猙獰正是快樂的極致,正是狂喜的頂點,正是此時此刻這一切心情最無顧忌的痛快的表達,正是人在某一瞬間的真麵目。因為太真了,表情則無法預料了,也美得動人了。

我坐了下來,開始欣賞我一無所知的足球,不放過每一場比賽,直至阿根廷與西德的問鼎之戰。我的足球知識少到了沒有,但我相信,當你把眼和心真的放進球場,你必將有所獲得。

拉美人細膩、漂亮的腳法和節奏,歐洲人的速度和力量,非洲人彪悍的體魄加實用的戰術……一切都耐你欣賞。足球實在是表演藝術,卻又有別於表演藝術。它有著與表演藝術一樣的功力和套數,又有著這套數之外的一切出其不意。這是連精美絕倫的芭蕾和交響樂都無法比擬的。這便是半個世界的人都為足球著迷的緣故之一麼?甚至連球迷也成了一種職業。在那數萬名觀眾凝視著的綠茵場上,每一名球員都是角色,又是絕對的自己。他必能接受體麵的勝利,也必得當眾接受落花流水的慘敗。當阿根廷敗給西德後,馬拉多納像孩子那般抽泣時;當南斯拉夫敗給阿根廷後,斯托伊科維奇趴在草地上用綠草擦洗著滿麵的淚水、蘇西奇用球衣捂住腦袋嚎啕時,你會覺得這失敗實在也充滿一種悲壯的魅力,因為此時此刻他們把一個真的自己交給了足球,交給了觀眾,交給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