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篇描寫賽場教練的文章說:“緊鎖的眉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焦慮的眼睛急速地左右轉動,掌心捏出一把汗,拳頭攥得指骨發白——這是一些教練在世界杯上顯而易見的痛苦表現。他們這些行為語言本身就值得你買票觀看世界杯。”這篇短文令我想起了貝肯鮑爾、查爾頓和比拉爾多,想起貝肯鮑爾的強作鎮定和比拉爾多神經質地用手指去摳身前的欄杆……碰巧我也特別樂意留心教練們的表情。
我還每每為看台上觀眾的表情所打動,至今不能忘記那位美麗的金發巴西少女,在巴西輸給阿根廷之後是怎樣咬著拇指淚如雨下。這鏡頭甚至成了體育節目裏觀眾“閃回”的經典。
過後,我想得最多的還是巴喬那張臉。一張因快樂而變得猙獰的臉何以會打動人呢?是因為如今足球場之外的人類表情越發地少了真意麼?那球場之外的社會舞台上,原本也是有著諸多競爭的,那競爭有時也足能使你揪把草去擦臉上的淚水,也足能使你用衣服捂住腦袋去嚎啕的。然而你見過的,卻常是經刻意修飾而漾出的微笑,經悉心策劃而溢出的熱淚,經長久揣摸而演出的同情,就連對不義之舉的憤慨,也顯得心不在焉。人類是越發地周到了,周到得隻顧去調整你的本相,忘記了真切之至的欣喜不一定是程式化了的那般“美好”,或許會帶出些“猙獰”感的。於是千千萬萬的觀眾擁進足球場,除了尋找進攻的愉快、防守的驚險、射門時刹那間的窒息感……還有足球明星們在競爭中的那一份世上千載難逢的真實。
當意大利之夏終告結束時,球場的看客如夢方醒。和足球在一起的生活使人們一霎間變得單純了許多,眼前盡是如茵的綠草,黑白相間的足球的美妙滾動和球星們真切無比的奔跑。你醒了過來——意大利之夏已不複存在。罷工的將繼續罷工,內閣會議將繼續召開,刻意修飾的微笑繼續存在,戰爭也會發生的。忽然間你就生出一種怪沒意思的感覺。
然而你實在應該向你自己祝賀,因為你畢竟領略了足球,你的心曾經交給過那球場上的風雲。你因此知道了人們需要足球,是需要看到真的自己,你才又開始企盼著下一屆的賽事了。
我對足球產生了興趣,但有了興趣不一定就懂得了足球。我怎敢與能背出所有足球俱樂部名字、熟知在哪場比賽中因了哪個隊員“起腳”太晚傳球不到位而使全隊失利的超級球迷談論足球呢,我甚至剛剛明白足球的“越位”是怎麼回事。但這並不妨礙我這足球的外行“門外觀球”,每一個看球的觀眾自有他愛看的道理。況且怎麼才叫真懂了足球?好比一個能背誦全本“吉尼斯世界之最大全”的人,且知曉哪個人在哪年花八十六小時吃下一棵樹,我並不以為他便因之理解了這世界的稀罕。
以我這貧乏的心得,悄悄地成為足球的熱心觀眾,隻因那遙遠、神秘的綠茵場上每一個出其不意的必然和必然的出其不意,都令我感受著人類正創造著一切可能,又失掉著一切可能,於是連一個隊員臉上的猙獰也覺得美麗了。
地球人需要足球,因為地球人從足球裏能看到一個淋漓盡致的真的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