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從前一樣,年底逼近了,就忙著去街上選購賀年片。

今年我們這裏盛行外來的“卡”:港、澳、台的,美國設計大陸印刷的……我得說這些賀年卡精美、漂亮,內中都印著溫柔和熱烈的話。可我曆來不習慣將機器裏滾出來的句子送給我的朋友們,總覺得那實際上是種冷淡的周到。於是我就在各家店裏亂跑亂找,希望找到給我留出空白的那麼一種賀年卡,讓我把我要講的話寫給朋友。最後我在郵電局賣郵票的櫃台上發現了它。這不是地道的賀年卡,是一種明信片,一種恭賀蛇年新禧的明信片:正麵是稚拙、喜慶的蛇的圖案,形式和色彩像武強木版年畫;背麵還有容我說話的一方潔白天地。正麵和背麵我都喜歡,還喜歡它的便宜:一毛二分錢一張,連郵票也有了,這年月您上哪兒找去?

我當即買了一些,在路上邊走邊欣賞我的獵獲。這時我才發現手中的明信片原來是兩種——營業員在蛇年裏頭又摻進了幾張龍年圖案的舊貨。平心而論,這“龍圖”也非常好看,買時我高興得花了眼,竟沒認出它本不是蛇。也許這不是我的錯,歐洲神話裏龍原本是蛇的一種,一種大蛇。

然而我還是擇出那幾張舊貨返回了郵局。我請營業員給我退掉“龍圖”,口氣很有幾分惱火,神色中亦有幾分因識破了她妄圖濫竽充數的伎倆而生的自得。龍年尚未過去,我對龍已惟恐棄之不及了。曾幾何時,我不也和眾人一樣,有過對龍的尋覓嗎?

單就龍而言,我自幼就不喜歡它的樣子。這並非是對中國神話的逆反心理,故意貶低這皇權象征的神異;也不是受了西方的傳染,專門相信龍那邪惡的名聲。祖先造就出來的龍形龍體總給我一種猙獰感,而龍頭上那兩枚鼓凸的眼睛又每每令我覺出狂暴。實在地說,麵對各式各樣的龍,我的內心從未生發過崇高的激情。這不可救藥的心理又不願輕易暴露,我於是對龍的尋覓便人雲亦雲了:龍年裏寄龍的賀卡,買龍的郵票,看龍舉國上下翻騰飛舞,給屬龍者送紅腰帶以避邪……一一地去做。好像你不做、不買、不看就背時就趕不上潮流就不配在龍年裏待著。龍年裏不愛龍正如同過了龍年居然還有人弄龍那般可笑加傻帽兒,正如營業員在我的賀卡裏摻的“假”。我相信換個對龍真心崇敬的買主,這當口兒也照樣得把那“龍圖”還給營業員的櫃台。

回過頭來再說手中這蛇的圖像,代表十二地支而來的十二生肖裏,惟有蛇難對付。蛇的滑膩、陰冷和那無可描寫的條狀軟體實在讓人難以將它弄得美好。即使在著名的《拉奧孔》裏,震撼人心的也是拉奧孔被毒蛇纏繞時那全身心對痛苦的高度控製,以及由這控製而生的駭人的美,卻不是蛇的本身。也許您會提到《白蛇傳》,可白娘子的美好恰恰在於她從未使我聯想到白蛇,沒準兒這正是該故事的失敗之處呢。與蛇的滑膩、陰冷相比,我倒情願接受龍的猙獰與暴烈。

可是,這幀有著裝飾意味的“蛇圖”居然給蛇創出了一個嶄新的讓你出其不意的形象。首先它色彩的基調就來自民間的原生色:紅、黃、紫、綠、黑,蛇一下子有了平民氣息。然後是蛇的造型:設計者將那可憎的尖頭尖腦的蛇頭畫得渾圓可愛,細眉高挑著,兩隻紅眼睛像是一副俏皮的紅眼鏡;而口中那噝噝作響、抖個不停的“毒信”竟變作一枝碧綠、纖細的嫩芽——春的征候;全身披的則是與人親近的裝飾花紋。這是蛇又不是蛇,分明是個你從未見過的蛇族中身著黑花旗袍,幽默、風趣的小老太太或曰蛇的頑童。它的四周有天上的日月、空中的飛鳥,盡是吉祥,它與人類相安並存——蛇年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