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我們都記起了從前的美好時光。我知道池澤一家喜歡中國菜,但想起我們的城市已有多家“日本料理”,便訂好位子,請客人去吃中國的“日本料理”。如今在中國的日式餐館裏,不僅有多種品牌的日本清酒,還有日本女士喜歡的梅子酒。當我們舉杯互相祝福時,不約而同都想起了十年前在我家“暢飲”的那半瓶“菊正宗”。席間,池澤夫婦不斷地對中國的變化表示驚訝,這時——就在這時,我發現父親的表現有點反常,他突然變得話少起來,對池澤夫婦的感歎隻是心不在焉地隨聲附和。這不像是他待客的風度,我立刻想起了那首歌。果然,父親悄聲對我說:“現在我準備問問那首歌的事。”既然父親執意要問,我倒也覺得這或許是個好時機。餐館畢竟是個中性場所,好似兩國交戰中的中立國。少一些家庭氣氛,會少幾分尷尬。
父親先是沒頭沒腦地說起竹葉的年齡。他說,抗戰時他比竹葉還小,可戰爭也與他的命運有關聯。一次日本兵進村掃蕩,他曾作為人質被捉,差點被拋入已在燃燒著的地道裏。
我看見池澤夫婦放下筷子已正襟危坐,低垂著眼瞼,顯出一點兒愧疚和一點兒緊張。父親對眼前的氣氛自然也有覺察,便說:“現在我要向池澤先生請教的不是那場戰爭,而是一首歌,許多年來我始終不解其意。”接著父親就唱出了那歌的旋律,並描述了當年日本兵唱歌時的情景:那高抬的手臂,腳下被皮靴碾碎的黃土……吼著,前進著。
這時,池澤夫婦的表情卻逐漸發生了變化,那幾乎是一種不約而同的放鬆。真澄女士反應最機敏,她迫不及待地對父親說,那是一首在日本家喻戶曉的兒童歌曲,旋律很優美,是池澤夫婦這代人兒時在放學的路上經常唱起的歌兒。“但是他們把節奏唱錯了。”“他們”,指的是當年那些荷槍齊步走的日本兵。“應該這樣唱。”真澄女士說著,擺著舒緩的手勢把那首歌複唱一遍。唱完,池澤先生又為父親把那歌詞作了翻譯。原來那首歌名叫《小小的晚霞》,歌詞大意是,晚霞出來了,天快黑了,山上寺廟的鍾聲響了,手拉著手大家都回家吧,就像烏鴉歸巢一樣……
原來是這樣,原來當年的日本兵唱的是一首日本童謠,這是父親料想不到的。他更沒想到,日本兵把這童謠抒情的四分之四節奏改成了進行曲速度,竟讓他聽上去充滿粗魯的殺機。父親的敘述和他心靈的創傷使池澤夫婦的心情不能平靜,為了扭轉父親對這童謠的印象,他們夫婦又合唱了一遍正確的《小小的晚霞》,那實在是一首優美動聽的兒歌。
飯後池澤一家再來我家喝茶。我們都想緩和一下剛才飯桌上稍顯緊張和不安的氣氛,我們也不再提及《小小的晚霞》。我們談文學,談中國的變革,直到天色已晚,竹葉也昏昏欲睡。客人準備告辭了。當他們在門廊穿戴好鞋帽時,池澤夫人突然撇下丈夫、兒子,奔向客廳的鋼琴,有點激動地邀請父親說:“要告辭了,鐵揚先生,讓我們再唱一遍歌吧!”然後她坐下,為我父親伴奏。他們用《小小的晚霞》本來的節奏,唱出了它本來的詩意,唱出了它本來的單純和恬靜。我望著琴凳上池澤夫人纖弱的背影,領會著她的一片心意。她是決心要再次為這歌正名的,以此驅走當年它留在父親心中的陰影。
那是一個讓人感動的時刻,而人類的和平景象如果要用具體的形象來比喻,便是兩個不同國籍的人共同吟唱著一首能使人類心靈相通的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