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應日本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之邀訪問日本,池澤先生專程由福島趕來東京看我。他托我轉給父親一件禮物:一張《小小的晚霞》的cd盤。細心的池澤先生附上了中文歌詞,並摘錄了一些有關這首歌的資料給父親。
《小小的晚霞》大概創作於一九二三年,最初發表在日本的《文化樂譜——新的童謠》上,很快便被廣泛傳播。從一九五○年到現在,一直被收入小學一二年級的課本。歌詞有兩段: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廟的鍾聲響了,
手拉著手都回家吧,
就像烏鴉歸巢一樣。
孩子們回家了,
月亮出來了,
小鳥做夢的時候,
亮晶晶的星星閃耀了。
《小小的晚霞》也曾被改寫過,改寫過的歌詞被收在笠木透先生編輯的激光叢書《昨天生了豬仔》裏。歌詞是這樣的:
晚霞啊晚霞,天也不黑,
山上寺廟的鍾聲也不響,
戰爭怎麼也沒有完?
烏鴉也沒有家可歸。
編者推測歌詞是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三年左右被改寫的。“那時在日本國內,雖然東條首相每次廣播都說‘皇軍在各地轉戰,連戰連勝,真是甚感同慶之至’,然而東京卻遭到美國人的轟炸。川崎、名古屋、橫須賀、神戶等也被轟炸。日本國內很快進入戰時狀態。因物資極度匱乏,政府製定了《限製奢侈品等製造販賣的規則》,並打出‘奢侈是敵’的招牌。貴重金屬、戒指、西服、項鏈、領帶別針、銀製品、象牙製品、高級紡織品、鍾表和照相機都被看為奢侈品。長長的袖子也被認為是浪費布料,故開始了‘截袖子’運動。同時霓虹燈和婦女燙發均被禁止,舞廳和少女歌舞劇裏的男裝麗人也消失了”。編者還記得那時小學的校園裏搜集了很多鐵壺、佩刀以及各種銅製品,寺廟裏的鍾也是提供的對象。肉類、蔬菜、大米奇缺,社會變成了什麼也沒有的世界:沒有山上寺廟的鍾聲,沒有小小的晚霞,烏鴉沒有家可歸,戰爭也沒有結束。
那麼,這改寫過的歌詞便不再是一般的童謠,那是反戰、厭戰的呼聲。
回國以後,父親和我多次聽過《小小的晚霞》的cd,那是由日本著名歌手安田祥子和由紀兩人以重唱的形式唱出的,她們用樸素無華的音調唱出了至純至美的境界。原來一個單純的回家的願望也足以使人心碎的。可是,在六十年前由日本發動的那場侵略戰爭中,唱歌的那群日本兵,他們怎麼了?傍晚他們反複詠唱這《小小的晚霞》,激烈地表達著“回家”的情緒,白天他們卻仍然會擰著一個中國少年的胳膊將他往烈焰滾滾的地道裏扔。也許這一切都算不得奇怪吧,在當年入侵中國的日本軍隊裏,就有些文科大學生,衣兜裏揣著魯迅的小說的。
我注意到,在大人們唱起《小小的晚霞》那天,十四歲的竹葉沒有跟著唱。我不知道在新世紀的日本小學的音樂課本裏是否收入了這支流傳久遠的歌兒?也許竹葉之所以不唱,隻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的害羞。也許他這一代人對這老掉牙的兒歌不感興趣,對發生在上個世紀的那場侵略戰爭也一無所知。在日本,我發現很多年輕人不喜歡壽司、醬湯,他們更熱衷於麥當勞和法國菜。但我相信《小小的晚霞》會有它存在的永恒價值,因為它抒發了人類最基本的也是最終的樸素願望:回到自己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