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公共場合,瞪人、“剜”人則顯出遜色了,因為瞪和“剜”畢竟是無聲的,他們願意弄出點翻天覆地來。有一次乘火車,我與一位學齡前男孩為鄰。顯然這男孩對於這列火車除載著他和他的父母以外居然還裝載著其他人頗為不滿,而這些旅客又不曾對他表示出如他父母對他那般的熱忱,就更使他倍覺孤獨。於是他便決定鬧出點什麼,於是父母便成了他磨難的對象。他一忽兒光腳在車廂走道上奔跑;一忽兒又返回座位將踩髒的腳丫蹬他母親的腿;他一忽兒指揮他的父親下車買燒雞,父親買回一隻他還要他去再買一隻,因為他要吃三個雞爪;他吃完三個雞爪便是無數次地要求吃西瓜吃蜜桃吃泡泡糖喝飲料,緊接著就是母親無數次地陪著他去無數次的廁所。廁所終於去完了,而他一時又想不出別的鬧法,隻好騎上他父親的脖子,揪他父親的頭發挖他父親的鼻子扇他父親的耳光。當他的父親半是玩笑半是嚴肅地問他“你知道我是誰”時,孩子馬上回答:“你是大壞蛋!”這樣的孩子,若隻對自己的父母如此倒還罷了,正所謂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自家人好算賬,不是嗎?可是,大人總不能啟發孩子去扇別人的耳光,罵別人是大壞蛋。在別人麵前,大人總願意展示一下孩子的聰明伶俐乃至必要的禮貌。例如碰見熟人,大人多半會啟發孩子“叫叔叔”“叫阿姨”之類,至於叫與不叫要看孩子此時此刻的興致。倘他正逢高興,也許會大叫一聲“叔叔”或者“阿姨”,即便那叫聲裏充滿著心不在焉,這叔叔阿姨也會以高漲的熱情來誇讚孩子的乖巧和仁義。可惜下回,還是這叔叔還是這阿姨,還是這孩子還是這孩子父母的啟發,孩子則死活不再開尊口。他望著眼前的叔叔阿姨,一副不屑一顧的姿態,接著還會不耐煩地扭動身子並輔以跺腳、搖頭。若此刻父母再對他施以啟發,他會憤怒地拿眼“剜”起叔叔阿姨(這會兒可真叫剜了),叫著:“就不!就不!”不止一位叔叔阿姨對我談及他們在這種孩子麵前的尷尬。因了這尷尬,再逢這樣的孩子,他們便預先識趣地躲開,且惟恐避之不及。

這孩子之一種固然不叫人喜歡,然而這一切又實在怨不得孩子——畢竟人之初,性不惡。他們那過早掌握的以眼珠“剜”人的本領,他們那頤指氣使的行為做派,他們那無視他人存在的專橫言辭,有哪一樣不是從成年人身上學得的呢?我們亦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些尚被成年人稱為孩子的年輕父母,因了自己手中更幼小的孩子,就認定自己的一生已經圓滿;就認定他們之所以還能活下去,完全是因為這手中的孩子。他們甘願蓬頭垢麵,衣衫不整,飲食饑一頓飽一頓,工作有一搭無一搭——隻要能寸步不離他們的孩子。母性的光輝確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這樣的父母在走進廚房時,也決不會勞子女的大駕為他們剝蔥。但我仍然懷疑在這種光環籠罩下的孩子,當他們長大成人後,真的能夠感激並愛戴他們的父母嗎?

假如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平等關係是人類一種美妙的關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平等決不意味著讓大人變成孩子的奴仆。

在您的孩子麵前您是大人,在您的大人麵前您是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是人類的希望,因此您必得有雄心學會同您的孩子一道美好地成長。這樣的成長其實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智慧,以及正視自己的耐心,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