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大概出去辦出院手續了,他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張毛毯,隔著毯子把她抱起來。車子已經等在醫院外,歐陽抱著她上車,司機在前排,他抱她坐在後排,這幾天她一直掛水,點滴掛得她迷迷糊糊,於是上了車又犯困。他把她往自己懷裏按了按,說:“睡一會吧,到家我叫你。”
結果到家了他也沒叫醒她。等她醒來的時候,歐陽端著一碗湯坐在她旁邊:“廚子燉了點雞湯給你補身體。你這幾天在醫院都是喝清粥,嘴裏一定很苦。”
歐陽幫她拿了靠枕墊著,她坐在床上,用近乎詫異的眼光看他一手捧著一隻精致的小瓷碗放在她麵前,另一手用調羹舀起一點,因為怕燙,所以先放在自己唇邊輕輕地吹著,把湯吹得涼些了,才送到她嘴邊。
韓笑沒有張嘴,隻是看著那碗湯發呆。歐陽有點不自在,勸她說:“我知道你沒胃口,多少喝一點吧。”
一連串的動作,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頂多是舀湯出來的時候不小心灑了一點。可是她呆呆的看著,連眼皮也沒眨一下,直到歐陽說話,她才有驀然魂歸的感覺,僵硬的點了點頭。
湯已經撤去了浮油,而且已經晾得正宜入口,他一勺一勺的喂著,她機械般的張口,後來她終於知道是哪裏不對,因為端著碗的人是歐陽,正拿著調羹一勺一勺喂她的男人也是歐陽!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怎麼看怎麼叫人覺得別扭。
他再把調羹遞過來的時候,她卻沒有接:“孩子的事,真的和小白無關。那隻是個意外。”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她又說:“我求求你,你放過他吧。”
他終於說:“你先把湯喝了,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她吃不下,蹙著眉搖了搖頭,歐陽的表情似乎有點失望,將碗勺收到一邊。
這時管家上來,站在門外正準備敲門,看見歐陽和韓笑在一起,想了想還是沒發出聲音。歐陽轉身的時候看見了他,於是站起來走到門外,管家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他會怎麼樣處理小白,還是沒有明確的表態。
韓笑心煩意亂,翻身把頭埋在枕頭裏開始裝睡。今天的廚子似乎大失水準,湯裏中藥放得有點多了,微微有些發苦。後來她想本來自己這兩天就喝粥喝的嘴裏發苦,也許是自己味覺問題。
正在被窩裏輾轉反側,歐陽突然又回來了。隻見他望著自己的目光裏多了一絲玩味的幽深,那似笑非笑的樣子,仿佛是諷刺,讓她看不懂。
歐陽並沒有說話,而是繞至床邊,撩開肉粉色的窗紗,透過那細細的一線縫隙朝樓下瞥去。
韓笑不知道窗外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隻意味不明的盯著他去而複返的背影。
好半晌,歐陽才回過頭來,唇角微微一挑,冷哧道:“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韓笑怔怔的想了一會,忽然明白過來,立刻翻身從床上跳下來,拉開了窗簾。
雙層的小別墅並不是很高,從她的窗戶,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樓的花園外,兩名保安正和一個大男生糾纏著。那熟悉的身影,是顧少白……
他們不知起了什麼爭執,顧少白一直在掙紮,但兩名保安比他身材高大多了,一人扯著他一邊的肩膀,把他攔在花園外。糾纏中難免有一些摩擦,那些保安當然不會手下留情,她就看到小白肩胛上生生的挨了一下。
歐陽的目光從窗外收回,慢慢的落在韓笑赤著站在地板上的雙足。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心疼了?”
韓笑轉過臉來,哀求他:“不關他的事,請你不要為難他。”
歐陽並未回答,隻是笑,良久,大聲說:“你就這麼愛他?”
“不是!”她匆忙反駁,“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答應你,我從此以後再也不逃跑,安安心心待在你身邊,你讓我生孩子也好,幹什麼也好,我求求你放他一馬。”
他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了,泛著苦澀的意味:“你不是說就算死也不會給我生孩子嗎?如今你倒是什麼都肯答應我了,就為了不讓他受到傷害……”
韓笑無力的垂下頭,她知道自己是作繭自縛,她就像那幹涸了的河裏的魚,在一片泥沼中還妄想翻身,下場,就是任人魚肉。
歐陽不再說話,轉身向管家伸出手來。
管家像是知道他要什麼,從他脫下的大衣內裏口袋裏,取出一隻黝黑的手槍,恭恭敬敬的遞到他手裏。
看見他打開窗子,韓笑什麼也顧不上了,衝過去就用身體擋住他的槍口。
他大怒:“讓開!”
“不要,殺人是犯法的!”她已經語無倫次。
歐陽瞪著她的眼睛凶狠赤紅:“他不死你這輩子都不會安心待在我身邊。”
韓笑一急,什麼也顧不上思考,雙膝“咚”的一聲跪在他腳邊,死死抱住他的腿:“我發誓,除非我死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錯的人是我,你要怎麼懲罰我都行,我求你,放過他。”
冰冷的槍口死死的抵著她的眉心,一直在微微的顫動,不知道是因為她害怕得在發抖,還是歐陽的手在顫抖。她什麼也顧不上了,無懼無畏的仰頭,對上他手裏的槍。
這是一場豪賭,她賭歐陽絕不會向她開槍。
果然,歐陽緩緩的收回手,聲音是徹骨的悲涼:“你自己已經傷痕累累了,還是願意保護他。”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決絕的離去。
等他走遠了,韓笑才發現雙腿都已經軟得沒有知覺了,她撐著地板,好艱難才爬起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管家走過去,和兩個保安說了些什麼,保安押著顧少白走遠了一些,然後就放開了他。
她終於深深的舒了口氣,放下窗簾,轉身背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
其實她知道歐陽並不打算開槍,他不過是試探她,對顧少白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他隻不過是不信她,試探她,而她果然沒叫他失望……
她自嘲的笑了笑,沒辦法,當看到管家遞槍給歐陽時,身體已經先於意識,本能的發生了反應。更何況,歐陽在看到她奮不顧身的擋住槍口時,的的確確是動了殺意的。是她把自己和小白都推到了更危險的地步,可是她沒法無動於衷。
晚上家庭醫生過來給她打了支鎮定劑,經過下午那樣一場驚嚇,她的確需要安靜的休息。醫生給她量了體溫,喂她吃藥,她像具屍體,躺在床上任人擺弄,針紮下去也不覺得痛,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鎮定劑開始發揮作用,很快她就睡著了。瘦得幾乎隻剩一把骨頭,蜷在被子下麵,緊緊得像一隻蝦米。
房間隻開了一盞燈,幽藍的一縷光線,隻能照見朦朧的影子。歐陽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誰知醫生一回頭就看到他了,走出來低聲對他說:“才剛睡著了。”
他知道,所以才上來看看。
有好多次,尤其是小時候她還不懂男女有別天天纏著他的時候,她睡著了,他會悄悄地注視她,她睡著的樣子很好看,像嬰兒一般,麵容恬美,五官沉靜,會讓人忍不住偷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就開始疏遠他,並沒有什麼原因,也許是成長的必然,總之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纏著他。她甚至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進她的房間不敲門她會生氣,有時候會一個人趴在窗台上想心事。他想過很多原因,始終不得其解,第一次在她手機裏看到“笑笑專用”這個號碼,他覺得迷惑了很久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四個字,像四條毒蛇,涼颼颼的鑽進他心裏,憤怒無可抑止!怎麼能,怎麼能有人把她搶走,她是他從六歲起就預定的,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現在,將來,永遠都是!
他第一次失控,就強吻了她。那時她才十三歲,青春稚嫩的小丫頭,什麼也不懂,烏溜溜的眼睛隻是圓睜著,仿佛要瞪出來,一直盯著他看。那種眼神他這輩子也忘不了,是驚疑,恐懼和憤怒……還有盈盈的眼淚。那時候她會哭,大約還惦念著他是哥哥,現在隻怕是恨不能殺了他,卻無能為力,才會沮喪的掉淚。
她跑掉的那晚,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裏酗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以前覺得酒精這種東西,隻能給弱者找借口逃避,麻痹得了自己,卻麻痹不了周圍的人。頭一次,卻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因為他發現自己可恥的在懷念那個吻的滋味,柔軟的,仿佛羽毛一般的觸感,輕輕落在心上,隻是一霎,那感覺卻曆久彌新。他永遠也無法忘記她那天的眼淚,他發誓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她哭泣,可是最後,自己卻成了讓她每日以淚洗麵的人。
他隻會讓她逃避,讓她哭,所以他遠走美國,決定離開她,隻要她能過得更好。剛到美國的時候,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實在輾轉難寐的時候,就會坐起來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煙灰積了一地。抬起頭就能看到迷迷茫茫的夜空,無星,無月。在A市的時候他都沒怎麼注意過晚上有沒有星星,他努力的去想,到頭來,隻能想起她的眼睛。仿佛墨黑的夜空中寂寂發光的星子。
他克製著自己不去給她打電話,不去打擾她的生活,這樣隔幾天聽到一次她的聲音,就會覺得是天賜的幸福。掛斷電話,煙抽得更加厲害,隻覺得煩悶焦慮。一周總有幾天工作上沒法集中,做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有時候他也會忍不住想,還是打個電話回家吧。
打給她,是最奢侈的事情,隻要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上癮,無法抑製的想要更多。不過是,飲鴆止渴。
她在火災中受傷住院那次,終於讓他找著了說服自己的理由回國。她的身邊,卻多了另外一個人。
不過是一個顧少白,很早之前他就聽說過。他滿不在乎,小女孩鬧戀愛,他見得多了,過段時間,她就會把那姓顧的給忘了。
他卻沒有想到,她那樣固執,不肯忘了他。
初時聽到顧少白這個名字,他便派人查過他。顧少白的父親是天瑜新上任的財務,顧正烈以前在好幾家公司都牽涉到財務糾紛案中,這樣一個利欲熏心的人,恐怕連自己的兒子接近笑笑都是事先謀劃好了的。
卻沒想到他們之間那樣情長。過了兩年,她還是隻愛他,他竟然也沒忘記她!當他知道韓笑出走之後是和顧少白在一起,扭曲的怒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讓她恨他,總勝過她漠視他。兩年來,他幾乎想盡辦法去討她歡心,想要彌補那一次的過錯,可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小時候她說希望每天都能生活在鮮花從中,於是他在別墅裏造花房,請來專門的園丁培育,每天在她的房間裏放上一束最新鮮的白茶花。她喜歡吃冰糖燕窩,他特地請來韓家原來的廚子,每晚燉了在廚房裏備著,可她再也沒提過要吃。有次她睡過了,沒看成流星雨,抱怨說以後要把房頂都做成玻璃透明的,這樣躺在床上一睜眼就能看到流星雨。他真給她弄了座玻璃頂的房子,房頂的遮罩一打開,就能看見黑絲絨一樣的夜空,她卻一次也沒有打開過。以前她吃什麼總是大口大口很滿足的樣子,可那天,他看著她一直把一蠱冰糖燕窩吃完,那樣小口小口的抿著,仿佛是世界上最難吃的苦藥,他才發覺自己有多傻。自以為是的做了那麼多,其實她根本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