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書》雲, 子孫魚, 魚祟, 生來孕於胎中之水。
侗女常以胎水飼魚, 魚十月落地成人, 聲如孩啼, 滿十二則歸於河水, 尋得魚母,延續血脈,遂稱子孫魚。
——《姓書·楊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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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酉年, 辛醜月,庚戌日,農曆雞年即將徹底過去的倒數十天
東山縣婦幼保健院的門口大廳內, 幾十年如一日負責給病人掛號開藥的護士石榮秀正和身旁的年輕同事在單間換上衣服, 並交談著準備打開掛號室對外的小窗戶。
她今年四十八歲,東山縣本地人, 屬於當地被半漢化的眾多侗族之一。
她和身邊同年齡段的人一樣會說少量的侗語, 但如今基本用普通話和身邊人溝通, 自從年邁的父母在山中的侗寨去世後, 更是和家裏的其他兄弟姐妹基本定居在了縣城。
她的丈夫範東明在東山市運輸管理公司上班, 今年四十九歲, 還有個兒子剛剛二十一歲,一直在外地上大學,平時也很少會回來。
這基本就是大多數東山縣人的生活常態, 雖然離東山不遠的大山那邊, 就有個著名的非物質文化保護旅遊區,但這座偏僻的小縣城倒是很少有一家老小集體出行的遊客和各種嘰嘰喳喳充滿好奇心的年輕學生會主動踏足這裏,所以這麼多年來,本地的經濟發展也始終停留在一個比較落後的情況。
當然,這種事本身普通老百姓們也不會過於關注,如石榮秀這樣有一定歲數的護士在這婦幼保健院勤勤懇懇地工作了近二十四年,對於她來說,這樣單調平常卻不顯枯燥的生活恰恰也就是她這前半生的全部。
不過因為本身靠近巫儺文化盛傳的苗侗聚居地的原因,她們這個同樣存在了多年,醫療設備稍微落後的婦幼保健裏時不時地也會有一些隻流傳於本地人之間,駭人聽聞的傳說秘聞,而光是石榮秀自己,就時不時會被新來到這裏的年輕護士們打聽起這類有趣又驚悚的鬼怪故事來。
“石大姐,我悄悄和你打聽個事啊……我聽樓上的護士她們說,你好多年前在咱們醫院裏……還真的看見過……真見過鬼和妖怪呀?我以前聽說苗家和侗家的不少人都會抓鬼抓妖的……你到底有沒有親眼見過這類人啊……他們厲不厲害……大多都長什麼樣啊?還有這些祖廟神明,貼在牆上的龍神什麼的都是有根據的嗎……”
身旁一臉好奇的小護士壓低著聲音衝她打聽著還往掛號窗口外指了指,臨近春節,侗族當地每年都有相應的神明祭祀活動,所以就連平時最冷清的縣城醫院裏都貼滿了簡單的倒福字和本地著名的龍神像和祖廟像。
而聞言,原本正在低頭認真做事的石榮秀也是一愣,等皺著眉看了眼這剛從衛校新分配過來沒多久的小丫頭又歎了口氣後,中年女人這才不置可否地望著外頭那些詭異瑰麗的神明畫像又有點無奈地開口道,
“之前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在咱們東山這兒,鬼神這種東西是不能平時隨便放在嘴上說的……苗侗一帶忌諱和風俗非常多……小心你多嘴多舌惹上什麼麻煩……”
“這,這不是這會兒咱們倆旁邊正好也沒什麼人嘛嘿嘿,你就和我悄悄說說吧,我都聽樓上的那些護士長她們神神秘秘提起過好多次了……你當年真的親眼見過懷了孕的母雞被一個帶著公雞麵具的男人半夜來醫院看病?還親手給一個肚子裏懷著一條魚的侗女接過生?還有那個頭一天生完孩子,到了晚上就有一群穿著奇怪的人來給孩子送東西的外地產婦,你給我說說,這些故事都是怎麼回事啊,真的都是你親眼看見過的嗎……”
各種問題簡直一大堆的小護士可把石榮秀弄得有點措手不及,但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既然今天都被主動提起來了,石榮秀倒也沒有一直裝的神神秘秘的,隻是仿佛有些感慨地沉默了一下,又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臉上帶著絲回憶就緩緩和小護士繪聲繪色地描述起自己二十多年來的某些或是恐怖或是神奇的經曆起來。
“……嗯,這些差不多都算是我親眼見過的事吧……母雞這件事還是我剛到咱們院工作時候的事了……那天是侗族傳統的稻穀誕,晚上王大夫要接他女兒就提前下班了,所以我為了節省點電費,就沒給樓下的科室開大燈,起初聽到有人在用手輕輕的敲玻璃窗,我還以為是有人要大半夜掛急診,結果一探頭看到那隻母雞和她丈夫站在掛號窗口外麵盯著我,差點沒給直接嚇死……”
“母雞的丈夫?母雞的丈夫不就是隻公雞嗎?所以那天晚上來的其實是隻公雞變成的妖怪?”
“嗯……據我後來的觀察,感覺不太像……母雞當時從山上被背著過來的時候頭上是包著布的,看上去是真的病了,她丈夫看著倒像個和我們一樣的正常人,但臉上就是一直帶著個有點滲人的公雞麵具……不願意對外人露臉,也根本不怎麼和外人開口說話……不過對他妻子倒是真的不錯,一直背著不讓她下地受累走路,還不停在安慰著什麼,因為大夫正好下班了,所以之後這兩口子隻是從我這個窗口裏拿了點藥就走了……”
“誒,原來那個男人對自己的妻子都這麼好啊,那後來這隻母雞和她的丈夫還來過咱們這兒嗎?”
“當然是再也沒出現過了,這種大晚上活見鬼的事難不成還能讓我天天都碰上一次啊……”
石榮秀直截了當的回答讓小護士略顯失望地啊了一聲,畢竟這種故事偏偏隻聽了一半的感覺可真是有些折磨人。
而想了想幹脆又纏著麵前的石榮秀繼續說下去,石榮秀見這小妮子今天來勁了也沒著急吭聲,隻是拿手指了指麵前倒在搪瓷杯裏的茶水又若有所思地緩緩開口道,
“第二個,就是那個肚子裏懷著條魚的侗女的故事,這件事發生在十二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距離如今肯定是沒有母雞那件事那遙遠,不過這和侗家的一個現在估計已經沒有人也信了的傳說故事有關,我當初要不是親眼看見了那魚就這麼從女人的肚子裏出來了,我也確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傳說故事?什麼傳說故事啊?”
“子子孫孫,代代為魚的故事……我小時候在侗寨的時候,經常聽老人們提到這樣的說法,說是過去生育率低,山裏的女人們能順利生下孩子的概率是很小的,那時候有一個叫洛香的侗寨巫師就想了個辦法,用一種特殊的辦法幫助女人們生產,因為孕婦的肚子裏生來帶著一汪寧靜安詳的湖水,所以每一個來到世間的嬰兒最初都以魚的形態活在母親的肚子裏的,隻是一般人很少會去發現。”
“……”
“水便是萬物之母,無論是中途夭折還是安全出生的孩子最初都是從水裏遊出來的,所以侗女們就將自己肚子裏未成形的嬰兒養在靠近山裏河水中,等十二年長成的人形之後,再回來接自己的孩子……”
“……”
“可這樣造成的風險就是侗女們自己很可能在孕育子孫魚的時候,就已經因為各種原因被迫離開了原本生下孩子的地方,所以很多新出生的子孫魚就這樣還沒長大,便被從此遺棄在河裏沒人喂養……加上久而久之的現代醫學也發展起來之後,這種獨屬於侗寨的孕育下一代方法也就失漸漸傳了,現在更是基本看不到有人提這個故事了……”
“誒……原來是這樣啊……好厲害啊……那,那我剛才提到的最後一個故事又是怎麼回事啊石大姐?那個外地產婦的病房為什麼大半夜的會出現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這個我可聽護士長們也專門說起過,說當時除了你,還有另外幾個護士也看見了……那些人手裏拎著米啊麵還有各種雞鴨魚肉,就和從古時候忽然過來的一樣,這都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