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親眼看到了一段關於您將來的話。”
“什麼話?”
“……丟失記憶和時間回到現實世界的……晉鎖陽並沒有在回到繁華的都市,而是留在偏僻貧窮的東山縣做了一個很普通的凡人。”
“……”
“每天晚上,他也會做到一個同樣的夢,他夢到了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條龍,但除了他的夢,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什麼神奇的龍,因為那頂多不過是一個凡人虛幻的幻想而已。”
“……”
“他親手寫的的每一封信都再沒有寄到過他心中想要去到的地方,他的身體一天天的衰拜,老去,可即便是這樣,他都沒有再見過自己想找的人……有一天,老去的晉鎖陽終究是獨自一個人離開了人間,東山的郵局裏堆滿了落滿塵埃的信件,還有他給小孩子們講過的,關於年輕時候曾經在東山的湖水中見過一條龍的故事。”
“……”
“……可到頭來,他所等待的龍直到他死後,也沒有再在天邊出現過……原來……神龍……早在多年前消失於人世,人間也不再有關於他任何的傳說,而屬於晉鎖陽個人的命運和結局,也自此……終於到此為止了……”
這一番話音落下,於慘淡發紅的月光下對坐著的晉鎖陽與楊姬之間一時間也有些靜默壓抑。
除了懵懵懂懂躺在繈褓中的楊花閉著眼睛呀呀的夢話聲,周遭所有來自外界的模糊聲音卻都停滯了。
而就在臉上帶著零星淚痕的楊姬欲言又止地望著低頭沉默的白發青年,也不知他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是。
她就聽陷入某種自我折磨與痛苦的沉思中的晉鎖陽的手指如同痙攣般輕微地動了動,隨之才閉上邊緣有些發紅的眼睛冷冰冰開口道,
“要是我沒記錯……你剛剛說過,在今晚之前,東山的人……其實一直都把龍當做一個並不存在,甚至是完全虛構的傳說對嗎?”
“對……對……”
“那等一會兒,麻煩你讓公雞郎和‘老孩子’先幫我把一部分羅刹人引開,你恢複原形抱著楊花往山頂遊吧,如果能盡力跑到範村附近,就請隱世的蚍蜉馬們在今夜暫時收留一下你們。”
“……”
“……我會想辦法在天亮前攔住那些海市人的,從你子孫魚的村子裏被搶走的‘年’不出意外現在就在那座和公孫壽融為一體的樓閣裏,我已經感覺到了‘年’的那種特殊的氣息了,我也一定……會去把公孫壽和‘年’都給想辦法抓住的。”
“您……真的……這麼決定了?”
“嗯……我是這個最初創造了這個故事的人,‘年’造成的罪孽也應該由我來一手了結,而且……在這世上本沒有人比我再清楚該怎麼抓住它了。”
“可姓師……一旦‘年’消失,回去原來時間的‘門’就會關上……關於您自己的結局……該怎麼辦……您……您和秦龍君之間……又該怎麼辦呢?”
“……”
楊姬這下意識問出口的問題一時間令垂著眸的晉鎖陽沉默,但意外的他這一次卻沒有思考太久。
也許是在朝著未知的前方拚命邁開雙腳前,他的心中就已然有了最明確卻也最固執不過的答案。
所以當下握緊手中最後一張隱約寫著一個模糊姓氏的姓書和一個閃閃發光銀鐲子的白發青年隻緩緩皺著眉,又用平生最堅定不過的語氣含著滿嘴的血腥氣望著頭頂的兩輪紅色月亮一字一句地道,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腦子裏牢牢記得一句話。”
“忘掉根本,生又何歡。”
“即便你曾經看到那個關於我的結局是真的,我也一定會去改變它,跨過那一道阻隔著生死的時間,回到等待著我的人身邊去。”
“……他一直是個看起來驕傲自負,但內裏卻很敏感也很脆弱的人,難過的時候會一個人悄悄躲起來不開心不想告訴別人,也很少有人去了解他不堪又痛苦的過去,這樣一個人,天氣冷的時候我會擔心他受凍,下雨天的時候,我也會想要立刻趕到他身邊去看看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想一直抱著他,不讓他離開半步……我希望時時刻刻能陪伴在他身邊,一年,兩年,十年,一直都我和他百年之後,因為我和他之間早已定下的諾言……”
“也因為我真的……再也狠不下心拋下他一個人了。”
……
“他還在等著我。”
“所以在今夜結束之前,我一定會穿過天空中那道‘門’回去,無論生死,我都會一定回去找到他。”
“我一定要這樣做,我也必須那麼做。”
*
周昌之木下,黑漆漆的夜色已被鮮血和屍骨味道所完全地籠罩著。
關乎巨人村,或者說整個東山故事命運與結局的最後一個晝夜。
烏雲密布的巨人村山頂滿眼望去倒盡是一片陰沉沉的天空,遠遠地便給人一種無端恐怖扭曲之感。
那些像是密密麻麻黑點一樣擁擠在空中的羅刹人在半輪月亮之前,還舉著手中的弩/箭瘋狂地朝下試圖靠近。
但因為在此之前,有個幾乎半個晚上都死守在空中的巨大身影和村子裏大多數人已經一次次拚死抵抗,所以周昌之木以上的半片血色的天空目前還是沒有完全失守的。
神龍。
昨夜在那些殘暴恐怖的羅刹人試圖闖入巨人村的時候,一條很大很大的龍就在月亮上出現了。
夜晚的雲被染得通紅,就像是已經被那些慘叫著失去透露的羅刹人的鮮血已經一點點滲透進去一樣。
正因為有了天空中那道堅不可摧的身影的守護和庇佑,整個巨人村才能撐過這半輪月亮的時間。
這也讓所有還堅守在此地的大家夥都有了絲信心,即便或多或少地臉上都受了點有點淒慘的傷,麵上和口中最還是十分積極樂觀的。
【……隻要……龍君不走……姓師不回來……我們就一直守在這兒……等著打跑這些羅刹人……】
【對……有龍君在……咱們就不走……咱們不怕……咱們要跟著龍君一起……】
【是啊……龍君和姓師那麼厲害……一定會帶著咱們……一起最終……把羅刹人趕走的……】
性情質樸笨拙的巨人們一時間紛紛用最簡單不過的語言清楚地表達著他們內心無法掩飾的感激和堅定。
可與此同時,他們卻似乎並不清楚,哪怕再厲害,再強大的神明也抵不過這樣可怕漫長而無止境折磨。
也會疲憊,也會受傷,也會流血。
更何況是那一晝夜根本不停歇,仿佛惡鬼般……密集籠罩在眾人頭頂的東西與其說是怪物,更像是一種可怕命運的化身啊。
這般想著,此刻慘白著臉,蜷著尾巴躲藏在巨人村的牛棚屋下窺視著外麵的阿香也默默地看了眼夜色中那仿佛化作一頭即將吞噬大地的猛獸的紅色天空。
在這之前,她其實剛剛才去看過另一邊的母狨,泥娃娃還有周平周丁他們。
死守在這裏的大家今夜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除了‘小病’發作隻能暫時無知無覺躺著的張長聲,其他人也都被她小心妥善地安置在了半山腰山魈的洞穴裏,不至於被天空中剩餘的羅刹人發現。
“阿香……我剛剛好像……夢到……秦艽又要來……一起打我的屁股了……你快讓……舅舅來救我……”
“……”
“……我……好想舅舅……秦艽……哥哥……好想大家還和以前一樣住在一起啊……阿香……嗚嗚……”
先前在大夥躲藏著黑漆漆的地底洞穴時,那個到現在還暈暈乎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張笨狗就是這麼迷迷糊糊地皺著眉躺在自己懷裏說夢話的。
聽說一個人在夢中的所看到就是他心底所有真實的寫照。
所以也許,舅舅和秦叔叔正是這個家夥心中最牽掛最思念,也最不可割舍不下的存在吧。
這個忽如其來的想法令清楚地聽到他剛剛究竟在說什麼,所以悄悄紅了眼眶的阿香心裏更難受了,最終也隻能強行掩飾掉自己臉上快要裝不下去的表情就偷偷地跑了出來。
此刻不遠處,零星可見半空中還有數量可怕的羅刹人警惕又小心地盤旋在天空中。
也許再過一會兒,這一個晚上都節節敗退的它們就又要按耐不住呲著牙鋒利的爪牙朝下麵的地麵發起下一輪進攻了。
而到那時包括巨人村的所有周氏子孫……也必須到了要被迫逃離山頂的村莊,以留下更多生存可能的時候了。
見狀,臉色慘白的阿香一時間焦慮地咬了咬嘴唇,隨之手腳冰涼的她也不敢多耽誤時間就叼著嘴裏的草藥,就趕忙往一旁被她硬生生刨出來,還像是藏匿著什麼人的狐狸洞去了。
而當她終於用前足艱難刨開狐狸洞旁的泥土,又叼著一把冬天裏的枯黃的草藥鑽進去。
可一看見裏頭那仿佛很累很累地躺在黑漆漆的洞穴深處,但渾身上下的龍鱗已經血肉模糊,眼睛邊緣皮開肉綻,就連閃閃發光的龍角都被活生生撞壞了一個的神龍緩緩睜開一雙被鮮血染得濕漉漉的灰色眸子看向自己,目睹著他血淋淋的背脊的阿香的嗓子裏還是瞬間像是被什麼發苦東西哽住了一樣。
“更多的羅刹人……開始靠近這裏了?”
“……”
“難怪……天好像黑的都快……看不見了月亮……”
“……”
“……他人回來了嗎?”
“……”
“都已經那麼久了……你說,那個吃草長大的家夥……現在到底……還在哪兒磨磨蹭蹭什麼。”
這麼有氣無力,滿身傷痕的嘶啞著聲音麵朝上抱怨著,化作原形渾身劇痛地趴伏在小小的洞穴邊緣,同時吃力地伸出手試圖觸碰那輪月光的秦艽從口氣上聽上去卻不像是在真的責怪那和他說好了,卻遲遲未歸的人什麼。
反而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或是心頭掩不住的在意關切和擔憂。
而一聽到他又開始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著這些話,以前聽到這種話,總喜歡和秦艽故意拌嘴的阿香卻隻是埋著頭邊哭邊不敢出聲。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為眼前這個家夥難過什麼。
但親眼看到明明那麼厲害,那麼強大,那麼為大家著想的秦艽為了死守在這兒保護大家,亦或是和那糟糕惡劣的命運對抗而傷成這樣。
她的心底還是一抽抽地痛的厲害,簡直酸澀傷心的很。
而一想起幾天前在村外那片被狂風一次次衝擊的雪鬆子林裏,附近山魈,野人,還有無數的走獸忽然都被一陣奇異的龍嘯聲警告過後,又集體惶恐地離開了這裏,阿香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止不住地掉了。
關於那陣奇怪的,卻愣是把半個山頭的活物都活生生威懾跑了的龍嘯,當時神神秘秘地獨自一個人離開,還說要去找那位晉姓師回合的秦艽臨走前也沒有給阿香一個具體而明確的交代。
但看秦艽當時頭也不回就直接抬腳離去的身影,總是有些看不透這個人有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的阿香又莫名地有點不敢去阻止他。
那時候的她心裏隱約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是不知為何,莫名有點緊張的阿香又不太敢確定。
畢竟,如果秦艽真的是自己過往聽父親曾親口提到過的那個冷血傲慢的人,那在這世上或許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現在去巨人村找那個晉姓師是一件多危險的事了。
可是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堅持要去巨人村找人,這就說明可能在那時候堅持離開的秦艽眼裏,那些外在的重重危險或許本身都是不及那個晉姓師的安危來的重要的。
這麼想著,其實有時候腦子也不是那麼笨的小狐女娘娘也隻能留在這兒和母狨他們一起守著昏迷不醒的張長聲。
可誰知道,當她再次見到秦艽時,她心裏的那個猜測居然真的成了真。
原來他真的竟然就是那個曾幾何時,一遍遍被自己放在嘴上當做吹噓資本的……龍。
原來……龍的心和血真的……不是冷的。
是熱的。
還很燙,很燙。
比世界上的很多人很多事……都要溫暖,可靠,就像雪山頂上最幹淨最耀眼的朝陽一樣,堅定,明亮,映照的他整個人都開始閃閃發光。
“晉……晉姓師……他現在一定很忙,但很快他就能回來了……他一定能回來的……然後和我們一起……打跑外麵那些羅刹人的!”
“……”
“所以你……你趕緊給我……別動,好好敷掉這些草藥!再讓我把你那個……龍角都包起來……你以前那麼臭屁……現在都不在乎自己以後會不會變的很難看了嗎?不許給我胡思亂想……聽見了沒有!我不管你……以前……有多厲害……你惹急了我……我才不管……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麼龍……我才不怕你……嗚……還有,覺得疼要實話實說!聽見了沒有!不許撒謊忍著!”
一邊故作生氣地使勁吸著鼻子啜泣著,一邊還是顯得氣勢洶洶地大聲教訓著麵前這個明明都一把年紀了,還仿佛很讓人放心不下的討厭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