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副會長坐不住了, 上前把筆拿了起來。他仔仔細細地把筆來回看, 手有些顫抖。他的好友還那麼年輕, 長得俊, 顯小, 看不出已經三十來歲。
好友向來是羞澀的, 經不得誇, 一被人誇就臉紅。
很多時候好友總是在埋頭做筆,不做筆時就寫字或者畫畫。那麼安靜的一個人,誰都不會害, 從不和別人爭吵。他到那邊時看見了好友在玉米杆上刻的畫,畫得還是那麼好。可是那樣的日子,沒有筆、沒有紙、沒有光——沒有未來, 再沒有什麼把臂同遊, 再沒有什麼挑燈夜戰,每個麵孔都是陌生的, 每個麵孔都是猙獰的, 連夜深人靜到了夢裏, 也夢不到一絲絲光明美好。
會害怕的吧, 哪怕是再堅強、再勇敢的人, 麵對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無邊磨難都會害怕的——更何況他的好友那麼內向、那麼安靜, 能堅持那麼久已經很累了。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在想如果能再快一天——如果能再快一天的話他就能把好友帶回來——再快一天見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隻差一天啊!就隻差那麼一天!他們曾經愛不釋手的“吳溪筆”就這樣從世間消失。
也許世上還有會製吳溪筆,但誰都不願意去尋找, 甚至會刻意避開它的消息。他們都怕, 怕想起那些事,怕想起那些人,怕想起那些艱難而痛苦的歲月,更怕想起那些每一天都歡喜無憂的歲月。
往昔的歡樂不能再重來,往西的痛苦卻始終隱痛在心。
於是回憶越是歡欣,痛楚就越是鮮明。
觸物傷情!
張副會長斂起悲傷。不想去找,不等於到了眼前還能不管。袁寧這孩子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有事絕不會找上門來,會帶著這樣一支筆到他家顯然不是單純給他看看。張副會長說:“你從哪兒找到的?”
袁寧把遇上老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張副會長,還特別說明老人家裏的情況。
若是沒有那樣一個養子,老人如今的住處雖然狹窄了點,卻也不是不能繼續住下去。可老人招惹了那樣一個渣滓,繼續住在那兒可能還是免不了被騷-擾。這種人不是大奸大惡,對上外人就慫,典型的窩裏橫,抓又抓不久,趕又趕不走,愁!
張副會長明白了:“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他想了想,已經有了主意,“年前協會得了筆項目經費,是用來扶持傳統技藝的。今年省裏經濟不錯,給的經費也大方。吳溪筆在市麵上絕傳已久,若那老先生果真是吳溪筆的傳人,我可以替他做好材料申請立項。到時候經費和住房都會由協會解決。”
袁寧驚喜地說:“那就太好了!”
“小滑頭!”張副會長揉了揉他腦袋,笑罵了一句,“你來找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袁寧肯定是知道他對“吳溪筆”的牽念、知道他熟知協會的立項流程,才會特意帶著筆來找他。真是人小鬼大,小小年紀活成精了!
袁寧笑眯眯。
了結了一樁心事,袁寧起身向張副會長道別,默不作聲地把帶來的那支筆留給了張副會長。
張副會長坐在沙發上,整個人仿佛都陷入了沙發裏,一動也不動,像尊雕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手拿起那支吳溪筆,仔細地端詳起來。
比起好友製的筆,眼前這支似乎大上一點點,主要是筆管稍大,筆頭都是蘭花式的,潔白如未曾盛開、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每一根毫毛都經過精挑細選,整整齊齊地挨在一起,使得筆頭看起來圓挺豐滿,可到了尖端之後,每根毫毛卻跟有生命似的緊緊收攏起來,形成又尖又好看的筆尖。
好友安安靜靜製筆的模樣,一下子又來到了眼前。他們用著好友製的筆,對製筆也有了點興趣,不過看過一次之後他們都放棄了,根本連碰都不想碰!製筆這一行,太需要耐心,也太需要細致,好友開始製筆時往往一整天都不挪窩。
那時他們總笑著調侃:“不用等到幾十年後,我們已經知道你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模樣了——肯定也是一天到晚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自顧自地忙活,誰喊都不聽,誰找都不應,連吃飯睡覺都不記得。”
好友總說,他喜歡做筆,每次做筆的時候他感覺世界變得很小,沒有那麼多恩怨糾葛,沒有那麼多傷心事。他隻要足夠專注、足夠認真,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好友還說,他是在長大之後才發現外麵的世界並不是你付出了就可以有回報,也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夠把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