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寧被方老先生滿含怒火的視線退了一步,碰到了穩穩站在自己身後的章修嚴。他心中一定,咬了咬唇,說道:“不是媽媽不想給你捎信,而是媽媽……”
方老先生盯著袁寧。
“媽媽她已經不在了。”袁寧握了握拳。再一次提起這個事實,袁寧還是有點難過。他說道,“媽媽十二年前就不在了。媽媽以前和我說起過你們,可是我那時還小,後來又被別人收養了,所以一直沒來找你們。”
“不在了是什麼意思?”方老先生不相信,“她才多少歲,怎麼會不在了?你扯謊也要扯高明點,別扯這種一戳就破的蹩足謊話!”他都快六十歲了還好好地活著,他那不聽話的女兒才三十多歲,怎麼會不在了?
“是遇上了泥石流。”袁寧說,“當時爸爸和媽媽去鎮上要課本,回來的路上正好碰上了,兩個人都被埋在地下。等被人發現時已經救不活了……”
方老先生的手直哆嗦。
袁寧說:“我沒有說謊。”他把父母的名字都報了出來,又將袁家的情況、袁家村的情況都給方老先生說了一遍。
說到這種程度,方老先生已經沒法再懷疑。他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看著袁寧那張與他媽媽有些相像的臉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死了嗎?他和老伴一起養大的小女兒死了嗎?他一直覺得這女兒不聽話、一直覺得這女兒沒良心,雖然他嘴裏說著不讓她回來,可她真回來了難道他還會不讓她進門?
結果一嫁過去她就來信說條件很不好,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也買不起票回來。好好的一個大學生,嫁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去,連回家的車票都買不起了,他心裏怎麼能舒坦。他一封信都沒回,當她最後一次打電話回來時他還罵她:“以後都不用回來了!還回來做什麼?”
自那以後這女兒就再也沒打電話回來,信也斷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了。他拉不下臉過來找人,也拉不下臉讓人去打聽,時間久了索性就當沒養過這個女兒——到底不是親生的,怎麼能指望她念著骨肉親情?
沒想到那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沒想到這女兒真的沒辦法再回來。
“我就說不能嫁去,”方老先生念叨著,臉上老淚縱橫,“我就說不能嫁去那種地方。”
袁寧安靜地站在一旁。
方老先生到底已經快六十歲,對生死已經看得很開。他的心情慢慢平複,仔細地打量著袁寧。他剛才注意到袁寧說他被人收養了。見袁寧看著健健康康的,方老先生才稍稍放心。他看向一旁的章修嚴,這年輕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有種許多中年人都不一定有的氣度。方老先生疑惑地問:“這是……?”
袁寧說:“這是我大哥。我被收養的時候,最先到車站接我的就是大哥和姐姐,他們都對我很好。”
方老先生點頭,明白了。他知道袁寧沒有說謊,若不是真心對袁寧好,這一看就不普通的年輕人怎麼會親自陪袁寧過來?
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女兒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回去吧。”他聽醫生說了,有人出麵替他出醫藥費。他知道他的兩個兒子肯定不會來,還在想是誰墊付的,現在想來應該就是袁寧他們讓人幫忙給的錢。是個有良心的孩子。方老先生說,“你們回去吧,我這邊沒問題的。前幾天我沒醒過來,現在我醒了,我有積蓄,你們不用擔心。”
袁寧原以為方老先生會是個固執的人,沒想到方老先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的方老先生,怎麼會和兩個兒子鬧翻?
方老先生仿佛看出了袁寧的疑惑,拍拍病床前的凳子,說道:“坐吧,坐下來聊一下,聊完你們就回去。”
袁寧依言坐下,聽方老先生說出矛盾所在。原來方老先生老伴去世後,方老先生遇見了少年時曾同甘共苦的初戀情人,對付年紀大了,沒有兒女,在市區給人當保姆,累出了一身病。正巧長子把對方雇到家裏當保姆,方老先生和她相認了,兩個人就想相互照顧過一輩子。
可兩個兒子都不認同,和他吵翻了,說他們媽媽才去了沒幾年,他就耐不住寂寞找個女人回家。
兩個兒子的反對非常激烈,還辱罵起他的初戀來,說他的初戀是鄉下人、泥腿子,一股子土味。一把年紀不結婚,沒有孩子,一身病痛,還不害臊地勾引人。這些話是人說的嗎?他又花不著他們的錢,即便再結一次婚又礙著他們什麼了?
兩邊誰都不讓步,也就成了如今這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麵。
方老爺子說:“是我對不起阿芳,是我耽誤了她,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歎了口氣,“我太沒用了,不僅沒辦法給她一個名分,還讓她平白無故地遭受這些辱罵。”
袁寧明白了。老人也會寂寞,所以很多喪偶老人都想找個“老來伴”。比起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兒女,“老來伴”會有更多時間陪伴著他們。可是這樣的事情兒女往往很難接受,畢竟人到老年,兒女大多都成年了,要他們在這種年紀接受一個後媽後爸——要他們因為這種事被街坊鄰裏指指點點,他們肯定是不樂意的。
袁寧驀然想到剛才離開的老婦人。他愣了一下,說道:“如果姥姥在天上能看見的話,也會希望你能有人陪著的吧?”
方老先生聽著袁寧順溜的稱呼,不由睨了袁寧一眼。想到去世的老伴,方老先生也有些難過。他是少年時被扔去鄉下長大的,所以才會與初戀相戀,後來回了城就是父母包辦的婚姻了。一開始他和老伴也處不好,後來在摩擦中漸漸喜歡上了對方,一輩子也算過得和和美美。
他在婚姻之中是忠誠的,對去世老伴的感情也是真實的。那麼為什麼他在老伴去世幾年之後找一個“老來伴”作陪,兩個兒子就無法接受呢?
方老先生頓了頓,也改了稱呼:“可是你舅舅他們不這麼想。”
袁寧說:“不如這樣,等您的腿腳養好了我就過來接您——或者我們直接用車接您和那位奶奶到北邊去。”不等方老先生拒絕,袁寧就接著往下遊說,“我在那邊有個小牧場,後麵連著一大片森林。您在這方麵是專業的,可以幫我把把關。活兒有工人會幹,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您和那位奶奶到了那邊就不會有人再說三道四——既然您對那位奶奶於心有愧,那就和她到那邊安安穩穩地生活幾年。我相信舅舅他們總會想明白的。”
方老先生陷入沉默。
章修嚴開口說:“希望您好好考慮一下袁寧的提議。不要擔心別的問題,到了那邊您就會知道牧場的生活非常便利,有現成的房屋、現成的食材,周圍也有一些村莊。那邊的縣中心遷移之後離得也近,連走路都能在半小時內到達。”
方老先生沒有回答,而是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你媽媽他們還葬在南邊嗎?”
袁寧與章修嚴對視一眼,說道:“不在了,六年前我和大哥去把爸爸媽媽的骨灰遷到了北邊。如果您過去的話,可以去墓園那邊看看媽媽。”
方老先生說:“我再考慮考慮。”他看向袁寧,“你們沒來過這邊吧?你爸爸媽媽就是在這邊念的大學,你可以去他們的學校看看。等你們走完學校回來了,我就給你們答案。”
袁寧一口答應,和章修嚴一塊離開了醫院。司機已經回去了,他們坐上醫院門口的公交前往華東大學。瞧見廣闊的校區,袁寧心裏沉甸甸的。這裏就是爸爸媽媽念書和相識的地方嗎?相比在相冊裏看見的照片,現在的華東大學好像大了很多,還起了不少陌生的建築。
袁寧和章修嚴做好訪客登記,在寧靜的校園之中漫步。今年的中秋連著周末,所以學校裏幾乎見不著人影。袁寧走到長廊那邊,在“校友風采”欄一路看過去,不一會兒就找到了父母的身影。
那個時候他的爸爸媽媽還是尚未踏出校園的天之驕子。
誰能想到最後會是那樣的結局?
袁寧乖乖和章修嚴在華東大學轉了一個大圈,把父母曾經呆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重新坐上公交回第九醫院。第九醫院位於老城區,一路上袁寧看見不少古樸的建築。比起繁華的華中省,這邊多了幾分古城的沉浸。
袁寧有些擔憂:“不知道姥爺想好了沒有。”方老先生已經快六十歲了,雖然還沒到走不動路的地步,但年紀也不算小,兩個兒子又都因為要不要再婚的事和他徹底鬧翻,袁寧實在不放心。方家撫養他媽媽長大,他有義務幫媽媽供養方老先生。
而且他也有能力供養。
章修嚴說:“他會想明白的。”隻是也許會和兩個兒子起些爭執。
袁寧兩人在醫院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車,直奔三樓。江醫生正要上樓給三樓的病人查房,見到他們後邊和他們一塊往前走邊:“找到人了吧?”
袁寧點頭:“就在前麵。”他正要上前敲門,就聽到裏麵傳來一陣爭執聲——
“什麼?要賣掉房子?我不同意!”
“去北邊?你一個老家夥人生地不熟的,怎麼突然想去北邊?”
“我們也不是不管你,隻是不想多給一個人養老而已。”
“你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麼說我們家嗎?”
兩把聲音一聲蓋過一聲,說話的人顯然都很激動。
賣掉房子?